第二十二章

2021-09-02 作者: 本物天下霸唱
第二十二章

終於來到了中營小石榴家的門口,他推開院子沉重的大門,一看屋裡還亮著燈。

甭問,一家人子也是不放心小石榴,正給他等門呢。

我老爹和我站在大門口,看著小石榴往家走。

我老爹對他說了一句:“小石榴,把你父親請出來!”

口吻那叫一個不容置疑、斬釘截鐵。

小石榴答應了一聲,低著頭進了屋。

不一會兒,小石榴和他老爸一前一後出來了。

我們兩家住得不遠,雙方家長並不算陌生,簡單寒暄了幾句,便直奔主題,無非家長間的相互托付。

小石榴他爹依然醉意十足,倒是也不糊塗。

小石榴的老娘和他四姐也不放心,跟出來看看什麼情況,還非讓我們父子倆進屋暖和暖和。

我老爹看時間太晚了,也不想打擾人家休息,就婉言推辭,告彆了他們一家人,叫上我往回走。

街道兩側的房頂子上,門框上,台階上,樹枝上、煤垛上、自行車三輪車上,都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整個老城裡變成潔白的冰雪世界,掩蓋了破舊、雜亂、殘缺的一切。

我們父子倆快走到西門裡大合社的時候,忽聽身後傳來“啪啪”兩聲脆響,打破了夜空的沉寂,直刺我的耳膜。

轉頭一看,三匹馬拉著一掛大車從西門方向往鼓樓十字街而來,馬掛鑾鈴“叮叮當當”,剛才那兩聲脆響出自車把式的鞭梢。

我老爹拽了我一把,閃到路邊,給馬車讓道。

馬車駛到近前我才看清,車上碼放著整整一車冬儲大白菜,頂部蓋著厚重的棉被,幾道大粗麻繩緊緊勒著把式扣,車上也覆蓋了一層積雪。

滴水成冰的寒夜裡,那三匹大馬的身上卻是汗津津的,仿佛冒著絲絲熱氣,又大又圓的鼻孔裡也“突突”地噴出一股股白煙兒。

車把式坐在車轅側麵,兩腿交叉勾在一起,渾身捂得那叫一個嚴實:厚厚的棉大衣包裹著全身,大棉帽子幾乎遮擋住整個腦袋瓜,眉毛、眼睫毛上掛著些許哈氣凝成的寒霜,一條大圍巾從下巴纏到脖子,手上戴著藍布大棉手套,搖動著長長的馬鞭子,口中“嘚兒駕喔籲”

地吆喝個不停。

那時候剛剛包產到戶,農村還是很窮,生產隊幾乎連拖拉機都不夠用,一年四季往市裡運菜隻能靠馬車,車把式在生產隊那可是肥差。

馬車往前走了沒多遠,突然停住了,車頭猛地往下一沉,白菜垛散了架,“劈哩噗嚕”地掉到地上。

可能是因為大雪紛飛道路濕滑泥濘,車上的白菜又太沉了,駕轅的轅馬蹄下打滑,跪摔在地,車把式也摔了個狗啃泥,隨即墜落的白菜幾乎將那匹轅馬和車把式埋了起來!前麵兩匹馬也停下了腳,擰著脖子回頭淡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仿佛跟它們沒有任何關係。

見此情形,我老爹叫著我緊跑幾步,追上馬車,扒拉開埋在車把式身上的大堆白菜,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車把式摘了棉手套,撣著身上的泥水,口中連說“謝謝二位”,卻是靜海口音,跟小尾巴的對象小楊的楊柳青口音有點像。

我們三個人一齊動手,貓腰撅腚,將散落一地的大白菜挪到路邊。

車把式撿起鞭子,吆喝著往起趕那匹駕轅的轅馬,而此時轅馬的兩條前腿跪在地上,膝下血水染紅了皚皚白雪,看來這一下馬失前蹄,摔得著實不輕。

我湊到近前,看到轅馬的雙眼露出無助的神情,兩個鼻孔裡不斷地呼出團團白氣兒,四肢掙紮著想要站起身來,無奈車上還壓著許多白菜,歪歪斜斜的車身太沉推都推不動,轅馬幾次三番蹄下打滑,始終無法起身。

車把式嘴裡大聲罵著臟話,罵天罵地罵路況罵牲口,越罵越上火,一手挽住韁繩,用全身力量往上拉,另一隻手揮動著馬鞭,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打在轅馬身上。

那匹轅馬哀鳴著打著響鼻兒,兩眼瞪得溜圓,晶瑩濕潤,感覺眼淚都快下來了,它何嘗不想站起來,怎奈車載太重,傷腿也不給力,任憑車把式一鞭鞭地抽打,卻隻能倒在地上四蹄亂蹬亂踹,無助地掙紮著。

車把式依舊不依不饒,揮起鞭子沒完沒了地抽打,鞭梢甩得“啪啪”作響,如同爆豆一般。

我打小什麼都能看得過去眼兒,唯獨看不了不會說話的啞巴牲口挨欺負。

車把式麵目猙獰窮凶極惡,更讓我無名火起,“騰騰騰”地直撞腦門子。

也搭著我這一天實在是點兒背,積鬱在胸口的怒氣一股腦地往上翻湧,再也無法克製,後退幾步來了個助跑,朝著車把式衝過去,飛起一腳踹在他的後腰上!

車把式被我踹了個大馬趴,我力氣使得太大,自己也刹不住車了,一屁股摔在地上,但停都沒停,一骨碌身爬起來,繼續朝車把式撲過去,騎在他身上,揮舞雙拳,疾風暴雨般地一頓亂捶。

其實要真是單滾起來,我肯定打不過這個車把式。

那時候農村人勁頭子特彆足,在我印象裡,他們要是沾上烙餅、饅頭、麵條,就沒有吃飽的時候,吃多少都能咽得下去,包子餃子就更甭提了,那隻夠塞牙縫的。

這車把式又正當壯年,三十多歲不到四十,力氣小了也降不住三匹大馬。

但他被我打了個措手不及,根本沒鬨明白怎麼回事,再加上那時候農村人進城都帶著幾分怯意,心裡發虛不敢反抗,隻好兩手護頭,殺豬一般連喊帶叫。

事發突然,我老爹站在那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上去一把薅住我的脖領子,把我從車把式身上揪起來,狠狠踹了我一腳。

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跟那匹受傷的轅馬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車把式慢吞吞地爬起來,往後推了推被我打歪的棉帽子,扒拉開滿地的大白菜,找他那杆馬鞭子,那可是他吃飯的家夥,到什麼時候都鞭不離手,要是馬鞭子沒了,這馬車恐怕也趕不回去了。

我老爹趕緊上前,低聲下氣地跟人家賠禮道歉,幫著一起收拾被壓得亂七八糟的白菜。

直到此時,躺在雪地上的我才算把這一天的怨氣、怒氣、戾氣發泄出來,我起身站直了,兩眼緊盯著車把式,看看他下一步有什麼動作。

仗著天寒地凍,車把式身上的棉襖厚實,我這一天也沒好好吃飯,拳頭落在他身上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再加上我老爹好言相勸,一個勁兒地替我賠不是,車把式並沒有發作,但心裡稀裡糊塗,不得不問:“這是怎麼了小兄弟?剛才你不還幫我碼白菜了嗎,好好兒的我招你惹你了,怎麼就給我來那麼一頓?”

我依舊瞪著眼,指著他的鼻子尖恨恨地罵道:“你他媽的再拿鞭子抽那匹馬試試,我給你馬鞭子撅了信嗎?”

車把式似乎是有點鬨明白了,臉上緊繃的表情漸漸鬆弛下來:“哎呦!就為了這個啊,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你們市裡人可不懂怎麼訓馬,你要不抽它,不刺激它,它就一輩子也站起不來了。牲口這玩意兒就得狠狠地抽打,它才能聽話馴服……”

他嘴裡一個勁兒地嘚啵嘚,我老爹怕我又和人家嗆嗆,忙跟車把式告了個彆,趕緊拽上我往家裡走。

我們爺兒倆踩著積雪一路沉默,到了家門口,進了院子,老爹先打開廚房的門,一腳將我踹了進去,然後在外將屋門鎖上了。

已經是夜裡四點左右了,廚房裡沒點爐子,冰水拔涼。

我肚子裡沒食兒,餓得前心貼後心,急急忙忙地扒拉著碗櫃,找出兩塊發麵餅,剛要放嘴裡嚼了,聽見外麵傳來開門聲。

我還以為是我老娘來給我點爐子呢,抬頭看見我老爹凶神惡煞般地進了屋,我就知道好不了!老爺子一進屋,立刻反手插上屋門插銷,將我老娘反鎖在了門外,隨即從腰裡抽出他那條寬厚的電工專用牛皮帶,二話不說,對我劈頭蓋臉一通狠抽!皮帶打斷了,換雞毛撣子,雞毛撣子打折了,再換火筷子!直到火筷子打彎了,累得我老爹滿頭大汗,再也打不動了。

自始至終,我不哭不喊,一聲不吭地挨著。

老娘在門外不住哀求,我爸也不敢太高聲驚動了鄰居,當他緩足了力氣,又翻著碗櫥踅摸趁手的家夥。

我估計他該拿擀麵杖了,於是梗著脖子說了一句:“打夠了嗎?再沒完沒了的我可還手了!”

這忤逆不孝的話一出口,立刻將我老爹的怒火頂起萬丈之高,他抓起一根兩尺來長的擀麵杖,那是我老娘擀麵條用的,足有酒瓶子粗細,又要接著揍我。

我也豁出去了,一眼瞥見桌上放著一把剪刀,當即將剪刀拿手中。

我老爹看了看我手中緊緊握著的剪刀,怒目圓睜地問我:“你小子要造反是嗎?”

我搖了搖頭:“我知道我這次的禍惹大了,也讓您沒麵子了,您也跟著我累了多半宿,就彆再費勁打我了,我替您來吧!”

說完我抬腳踩在爐子上,心一狠牙一咬,“噗嗤”

一下,一剪子紮在自己的大腿上,一下不夠,“噗嗤、噗嗤”

又是兩下!三剪子下去,汩汩湧出的鮮血就染紅了褲子。

老時年間天津衛混混兒講究三刀六洞,刀刀見紅,我老爹常聽康大爺講這些津門舊事,沒承想自己的兒子卻身體力行地唱了這麼一出!他對我徹底絕望了,在那一瞬間,我分明看到他的目光變得空洞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神采,我長這麼大,也是頭一次看到他流淚。

以前我們家在天津老城裡也是一大戶人家,說不清什麼時候敗落了,但仍信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金科玉律,子孫後代出了不少讀書人。

我們家在我之前,往上幾代人全是搞教育的,我爺爺是天明中學的老教師,我老爹由於成績優秀,不到二十歲時被三十六中留校當了教師,後來學校保送他上了師專,先後在三十六中、灣兜中學、東門裡二中、八十三中任教,一輩子可謂桃李滿天下,此時正在東門裡二中擔任政教處主任。

想當初三傻子和他哥二傻子在東門裡二中站腳兒,見到我老爹從學校出來,他們也得畢恭畢敬地說一句:“呦呦呦!墨主任好,我們馬上走,馬上走!”

倍兒給我老爹麵子。

然而就在他兒子身上,他的教育方法卻顯得如此失敗、如此無能。

也不哪炷香燒錯了,出了我這麼一個“逆賊”。

後來我終於折進去了,讓人在我小腹上刺了一幅“哪吒鬨海”的圖案,以示自己是個“逆子”!

閒話先撂一邊,接說我拿著剪刀在自己大腿上紮了三下,我老爹一臉絕望,嘴角哆嗦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說,無奈地打開屋門走了出去。

我老媽著急忙慌地跑進來,臉上淚水橫流:“你這倒黴孩子,怎麼就不能讓我們倆省省心呢,天不天的出去惹禍,整天讓我們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你說你圖的什麼啊,有學不好好上,有書不好好念,淨上外麵瞎惹惹去……”

她看見我腿上血流不止,又心疼地說:“你說你這是人肉嗎,你怎麼就那麼狠心下得去手呢?你這不成了活牲口嗎?活牲口都沒有這麼跟自己過不去的!”

說著從櫃門裡拿出紅藥水和繃帶,小心翼翼地給我包紮著。

這時候我老爹在門口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那得去醫院看看,感染了怎麼辦!”

我媽就要拿錢,帶我去西門裡紅十字會醫院看傷。

我的犟勁兒還沒過去,不願意去醫院。

在我老娘的再三勸說下,才鬱鬱寡歡、一瘸一拐地去了醫院。

淩晨五點到的醫院,掛了一個急診號,最近可沒少往醫院跑,仍是那一套雷打不動的就醫程序,清創——消炎——打破傷風針——縫合——包紮——取藥——走人,再出來已經是早晨七點左右了,天都亮了,目光所及一片潔白。

回到家,老娘給我忙活完早點,又和我老爹趕著上班去了。

今天是頭一天去派出所參加學習班,八點一過,小石榴過來找我,看見我瘸著個腿,就冷笑熱哈哈地嘲諷我:“怎麼著?看這意思在家過熱堂了?你老爹下手夠重的,差點把你腿打斷了是嗎?”

其實我還在擔心小石榴這一宿怎麼過的,他們家老爺子是一杯酒千鈞力,下手沒輕沒重,萬一借著酒勁兒給他一通爆擂,就憑小石榴那細胳膊細腿,還不得被打個半死?怎知道今天早上一看,這個貨全須全尾溜光水滑,什麼事也沒有,我不禁疑惑,這是為什麼呢?

小石榴攙扶著我往派出所走,一邊走一邊跟我說了經過。

原來他老爸也是怒不可遏,打算要狠狠修理小石榴一頓。

可是他老娘死活攔著,他的幾個姐姐也替他求情。

小石榴是家裡僅有的一個兒子,又是歲數最小的,是他老娘和幾個姐姐的心頭肉,誰打小石榴一下,等於是戳她們的心尖子。

最後發展成了小石榴爸媽兩人之間的戰爭,老倆口子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往,陳穀子爛芝麻的陳年舊賬全翻騰出來了,後半宿就沒拾閒兒。

小石榴回到自己的屋裡,隔著窗戶聽著老兩口子對罵,捂嘴偷笑暗自慶幸。

一直吵到天光放亮,小石榴他老爹是茶壺也摔了,茶幾也踹翻了,同院的鄰居披著衣服跑過來勸架。

老兩口子愣是沒想到“鹽打哪兒鹹,醋打哪兒酸”,竟然把小石榴惹禍一事忘了。

小石榴是個機靈鬼兒,早上替他爸媽疊被拾掇屋子,倒尿桶子,點爐子,哄得老兩口沒脾氣了,他這頓打也躲過去了!

來到東北角派出所,首先找小陸報道。

他正在他屋裡往漱口杯裡兌熱水要漱口呢,不太乾淨的眼鏡片後麵一雙浮腫通紅的眼睛,無神地對我倆打量一番,一抬頭,用下巴指點著我們倆人去大院牆邊,臉對牆站著先反省去。

我和小石榴默不作聲地出門,站在了背風處的牆角。

過了一會兒,小陸出屋將一盆洗臉水熱熱乎乎地潑在了大院正中,厚厚的積雪立馬被汙染臟了。

此時沒人盯著我們,我和小石榴轉著腦袋四處張望,透過小陸屋裡的窗戶,看到他正玩命往自己那張蒼白無色的臉上抹著雪花膏,我和小石榴不由得對視一笑。

一聲電鈴響過,到了上班的鐘點,老董和小陸端著飯盆去食堂打飯。

老董從我身邊路過時用眼光和我對視一下,算是打了個招呼。

回來的時候,他們一人端了一盆雞蛋西紅柿麵湯,筷子上架著倆花卷。

小石榴挑釁地對小陸說:“呦謔!陸伯,夥食不錯,怪不得出拳那麼有勁兒呢!”

小陸反嗆小石榴道:“等著吧,一會兒吃飽了勁兒還大,你準備好了挨揍吧!”

小石榴做了個鬼臉嘴一撇,不屑地壞笑著。

我急忙衝小石榴使眼色製止他,不惹他們還不知道一會兒怎麼過堂呢,你還自己招他!

雪已經停了,卻刮起了大風。

雪後寒的早晨,寒風肆意地抽打在我和小石榴的臉上,我們倆直流青鼻涕,凍得跟三孫子似的,雙手揣進棉大衣的襖袖裡,不住地跺著雙腳。

上午九點多,老董喊我進屋,讓我坐在椅子上,並遞我一隻茶缸子,上麵印著“抓革命促生產”幾個紅字,我接過來一看,裡麵沏了熱氣騰騰的麥乳精,帶著一股甜絲絲的奶香味。

老董倆眼盯著我的瘸腿問道:“昨天回家你爸打你了?”

我一點頭:“打了!”

老董歎了口氣:“你說你惹這禍乾什麼,現在學校都放寒假了,你打算這個寒假怎麼過?”

我說:“還能怎麼過?聽候您的發落唄!”

老董說:“你小子現在後悔嗎?”

我翻了個白眼兒:“有什麼後悔的?我又沒乾後悔事。”

老董有一句沒一句地往外套我的話,我卻打定主意裝瘋賣傻,給他來個驢唇不對馬嘴的蝦米大暈頭。

老董也真不愧是一位老帽花,有著極強的耐心和職業素養,不慍不火,不緊不慢,你說他這是審訊吧,一不記筆錄二不涉及案情,就那麼跟你聊閒天,說他不是審訊吧,他又運用話術,勾著我往他的套裡鑽。

我暗暗地提醒自己,切記閉口藏舌,以防言多語失!

你一言我一語的拉鋸戰,一直持續到中午。

老董讓我和小石榴回家吃午飯。

我們走到西門裡大街,在一個小賣部買了大餅和炸豆腐,然後去到我家裡,沏了一碗香菜醬油湯,點上幾滴香油,熱乎乎地吃了一頓。

下午又一次趕到派出所,老董和小陸出去辦案去了,沒人理會我們。

我們倆有心開溜,怎知剛走到門口,值班的帽花把我倆叫住了,說老董已經交代了——讓我們倆在所裡等著他。

我和小石榴走不成了,隻能在一個朝陽的牆邊呆著。

過了一會兒,從大門外稀裡呼嚕地進來一隊八毛,他們剛抓了兩個在五合商場偷東西的。

為首的八毛隊長,就是昨天晚上跟我摔跤的那位。

派出所那麼多八毛,數他個子最高,還是聯防隊的頭兒。

後來我才知道他叫“大徐”。

他跟誰都倍兒熟,卻是雞蛋畫紅道——充熟,一腦門子階級鬥爭,看誰都不像好人那種,小肚雞腸,說話辦事也莽撞。

大徐將他抓來的兩個偷包賊交給帽花,進屋洗了洗手,出來潑臟水,一抬眼看見我和小石榴在牆邊站著,就直衝我們倆瞪眼。

我們沒搭理他,過了一會兒,大徐再次從屋裡出來,瞪著倆牛眼大聲嗬斥我和小石榴:“你們倆,彆他媽跟沒事兒人似的,太陽根兒底下一站還挺舒服是嗎?以為排隊買白菜了是嗎?都給我撅著!”

我心說:“有你的什麼,我們倆的事又不歸你管,你一天領八毛錢工資,還真拿自己當帽花了?茅房裡念經——你算哪道?”

不過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我和小石榴交換了一下眼神,無可奈何地撅在牆根下了。

自打這一刻開始,我和小石榴便恨上了大徐。

而大徐也好像和我們前世有仇似的,把我們倆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出來進去罵罵咧咧甩閒話,什麼以後要落他手裡,他怎麼怎麼收拾我們倆,什麼小小年紀不學好了,折進去是早晚的事,跟腦子進水似的,整個一條“瘋狗”,隨時準備咬人!

下午四點來鐘,老董帶著小陸回到派出所,進門一看我和小石榴正在牆角撅著呢。

老董臉上有些詫異,但也沒說什麼,直接進了屋。

過了一會兒,大徐又罵罵咧咧地從值班室裡出來了,走到我和小石榴跟前,背手貓腰看了看我們,隨即命令小石榴跟他進屋。

我還正納悶呢,我們的事兒不屬於大徐管,他喊小石榴進屋乾什麼?再看小石榴端著一個搪瓷臉盆,從大徐的值班室裡走了出來。

我問小石榴:“他找你乾什麼?”

小石榴低聲說:“讓咱倆給他擦車。”

去他大爺的,我在家連我爹的車都沒擦過,憑什麼給他大徐擦車?我一梗脖子一搖腦袋,小爺不伺候,東南一指——讓他玩兒去!

我招呼小石榴過,要過他手裡的臉盆。

小石榴沒多想,以為我要去打水擦車,怎知我拿過臉盆,緊接著一揚手——走你,把大徐的臉盆當成飛碟,扔了個又高又遠,“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大徐在值班室聽到摔盆的響動,一腳踹開房門,氣急敗壞的衝到我麵前,看臉上的表情,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才解恨:“你個小毛孩子還有脾氣是嗎?給你臉你不會運動?撅!撅!撅!撅好嘍,你給我往下撅,吃了柴火棍兒了是嗎,你小子不是不願意活動活動嗎,你就在這給我撅著,我撅不呲你的!”

我慢慢吞吞地轉過身去,撅下去之前扭頭瞪了他一眼。

大徐怒道:“你還敢瞪眼是嗎?”

說完一抬胳膊肘,給我後背來了一個水晶肘子——肥而不膩,這一下把砸得我岔了氣兒,嗓子眼堵了似的,不停地咳嗽。

大徐狠狠掐著我的後脖頸子往下摁:“撅!接著撅,往下撅,你個小毛孩子,我還收拾不了你?”

我跟他較著勁,死活不肯低頭。

他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在我大腿上,正是我剛挨完剪子的這條腿,傷口當時就崩開了,疼得我眼前一陣發黑直冒金星。

我怒火中燒,強忍著大腿的疼痛,發狂一般撲向大徐。

小石榴趕緊過來,抱住我的腰往後拽我,他嘴裡倒不含糊,大聲喊著:“你大徐在派出所裡吹什麼牛掰,你這不欺負我們嗎?要真有道行,出了這個門咱再比劃!”

小石榴一通嚷嚷,驚動了屋裡的帽花和八毛,紛紛出來察看情況,其中也包括了老董和小陸。

老董問明緣由,麵露不快,對我和小石榴說:“你們兩個給我進來!”

小陸一手揪著一個,推著我和小石榴進了他們的辦公室。

老董迫不急待地問我們:“大徐為什麼讓你們乾活兒?”

小石榴又找到用武之地了,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事情經過。

老董氣得直咬牙,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聽完憤憤不平地對小陸發了通牢騷:“大徐這手也伸得太長了,上一次老萬的案子也是他跟著瞎攙合,你聯防隊有你聯防隊的任務,我們有我們的案子,井水不犯河水,他管得著嗎?誰同意他支使我的人了?他自己不也剛逮住倆偷包的嗎?怎麼不讓他自己的人給他擦車?回頭我就跟他們領導說,這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們辦案子他總跟著瞎攪和!”

原來大徐和老董都是所裡紅人兒,不過大徐急功近利,胳膊上掛了紅箍,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不該他管的他也亂攪合,往往適得其反,經常被老董批評。

大徐心裡總是不服,來了個蔫壞損,找機會就攪和老董辦案。

老董也不好說什麼,隻能心裡憋氣,這一次算是把老董惹急了。

正當老董和小陸生氣的時候,我發覺鞋子裡黏黏糊糊的,腿上也疼得鑽心,心知是傷口的血流下來了,趕緊把鞋脫下來,一看果不其然,鞋坑裡全是血,襪子都濕了。

老董忙問:“你腳怎麼了?怎麼受的傷?”

我就把昨天在家和我老爹“談心”的過程說了一遍。

老董搖著頭喃喃地說:“昨天臨走我時還跟你爸說了,回家好好跟你說,歸其還是揍你了。”

他說完出去了一趟,看意思是去請示領導了。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和小石榴一個好消息:“你們倆先回去,過年之前暫時不用來了,年後有什麼事我再傳你們,記住了,哪兒都不許去,隨傳隨到!行了,趕緊看傷去吧!”

我和小石榴喜出望外,沒想到因禍得福,扔個搪瓷臉盆就把我倆解脫了,惹禍的成本也太低了吧?實則不然,這其中有幾個深層次的原因,諸多狀況集中在了一起,促使老董做出先放我和小石榴回家過年的決定,並且取得了上級的認可。

咱事後完全可以分析出來。

第一:老董作為在公安戰線上打拚了一輩子的老帽花,經驗老道,遇事沉穩,他如今放我們回家,無非是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

紅旗飯莊打架一事牽涉人員眾多,老董已經從三傻子口中掌握了具體情況,包括有哪些人參與,怎奈大多已經外漂,無從緝拿,於是他想出了這一招。

老董認為我腿上有傷,外漂的可能性不大,他也可以通過我老爹,間接了解我的行蹤,不擔心會對我失去控製,放我們回家過年,還會給其他人造成此事不了了之的假象。

實際上他和小陸外鬆內緊,隻待我和小石榴不明真相地把消息放出去,吸引手上有火槍的六枝他們回來,再趁機一舉擒拿。

第二:老董看我腿上傷得挺嚴重,恐怕我再有什麼意外,不僅沒辦法和上級交代,也對不起我老爹這個對他有恩的朋友,因此在他的職權範圍之內,他不會再為難我和小石榴了,能替我兜著的就儘量替我兜著。

如果最後實在兜不住了,我老爹於情於理也不會埋怨他了。

第三:老董一直在跟大徐置氣,據說以前大徐也是幾次三番地使壞,沒少給老董添堵,想方設法打老董的小報告,給老董穿小鞋。

“賊心傻相”的大徐,表麵上跟個二百五一樣,其實他心胸狹窄,經常在領導麵前爭功,惦記著有朝一日能夠轉正,鳥槍換炮,穿上官衣。

老董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說到底他大徐隻是個八毛,連老董的同事都不算,充其量是給他們打下手的,老董大人大量,覺得犯不上跟這個貨一般見識。

可是大徐蹬鼻子上臉,見老董不怎麼搭理他,就得便宜賣乖,裝傻充愣地屢次讓老董犯難。

大徐明白,他找茬兒收拾我,既給老董添了堵,老董又不能因為一個犯了事兒的小毛孩子和他翻臉,隻有忍氣吞聲。

所以老董就請示領導,把我和小石榴先放了,看你大徐還怎麼使壞。

第四:老董自從知道了我是他朋友的兒子,他自己也很為難,三傻子指名道姓撂出了我和小石榴,壓肯定是壓不住,可又是我老爹用一己之力,把他親兄弟從下鄉插隊的農村辦了回來,這對於一個家庭來說,絕對得感恩戴德記一輩子,但是職責所在,該辦的案子他也不得不辦,隻不過他想儘量通過“懷柔感化”的方法,讓我不好意思再較勁了,自覺自願地交待情況。

老董放虎歸山的真實目的,正是基於以上幾點。

然而老董怎麼也想不到,他又是麥乳精又是促膝談心的良好開端,竟被大徐攪和了一個前功儘棄。

他大徐給我來了這麼一下子,我能沒有抵觸情緒嗎?必須不能,我徹徹底底恨上了大徐,也包括老董和小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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