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021-09-02 作者: 本物天下霸唱
第二十七章

至於李斌他們怎麼去安排,暫且撂下不提,我先說這麼一位“爺”。

我在公安醫院養傷期間結識了一個過命的朋友,在我此後的人生軌跡中,他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此人大名劉慶民,外號“老蔫兒”,比我年長四歲,為了讓各位對他有個比較直觀的認識,我在此簡單描述一下他的形貌特征:老蔫兒的身高,大約在一米七十五上下,一頭又黑又硬的短發,鋼絲一般根根豎立恣意生長,永遠沒有頭型,長相有如“四郊五縣”

般的淳樸,酷似年輕時候的萬梓良,粗眉窄眼,鼻直口闊,鐵板一樣的臉上星星點點撒滿了頂著白頭的“青春痘”,幾乎沒有光溜的地方,兩顆上門牙全掉了,後來一直也沒補。

他的造型一成不變,常年都是一身草綠軍裝,一雙軍跑兒,一伸出胳膊便可看見兩隻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圓形疤痕,那是用煙頭燙出的幾溜“死簽兒”,整個人沉悶無比,大部分時間不苟言笑,甚至很少說話。

都說名如其人,其實外號更能代表這個人,他就是一個十足的蔫土匪,蔫人出豹子,他的身世也充滿了各種傳奇和意外。

老蔫兒家住在hB區十月影院附近的一個軍屬大院,他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進城乾部,後來我去過老蔫兒家,看過他爹隨大軍入城時的照片。

我發現老蔫兒跟他爹長得如出一轍,隻是照片中的老軍人一看就是久經沙場,見過大場麵,目光果敢堅毅,又有一種從容不迫的自信,胸膛挺得筆直,身上掛著各種手槍、軍功章,威武至極。

老蔫兒上邊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他在家行小,幾個哥哥姐姐都在他老爹的影響和教育下參軍入伍,有的在北京,有的在西安,有的在錦州,幾乎都有個一官半職。

彆看老蔫兒是乾部子弟,在家又行小,卻從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一點飛揚跋扈的傲慢。

皆因他爸對這幾個孩子的教育極為嚴苛,長此以往,造成了老蔫兒不苟言笑、不善言辭、服從命令聽指揮、有令則行無令則止的習慣。

上了中學以後,他發育得肩寬背厚,身材挺拔,怎奈長出一臉的青春痘,這讓他感到自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一天到晚跟誰都不說話。

他爹越看越覺得這個兒子不順眼,義正辭嚴地發話:“把這小子送前線去,接受接受戰火的洗禮和鍛煉,等他囫圇個回來,也就算成人了!”

他老爹想的是將老蔫兒送到部隊錘煉一番,改一改他的怪脾氣,將來能像他哥哥姐姐一樣提乾升職,大展宏圖,成就一番事業。

然而他老爹失算了,老蔫兒既沒有立功也沒有光榮傷殘,更沒有給他爸做臉為國捐軀,他根本當不了兵,部隊也不會收他,因為他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心理缺陷——他暈血!這可不是貪生怕死,也不是膽小,跟那個沒關係,暈血症又叫“血液恐怖症”,類似於怕蛇,怕狗,怕毛毛蟲,怕見生人……,是一種精神障礙。

暈血症跟暈車、暈船又不一樣,暈車、暈船是生理問題,暈血純粹是心理問題,隻要見了血,就會產生心理反映,那是抑製不住地天旋地轉,狂嘔不止,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

老蔫兒家境優渥,不缺吃不少穿,儘管家教甚嚴,他爹也不至於把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頂多是他自己摔一跤,擦破點兒皮,削鉛筆不小心劃個小口子,趕緊拿紗布包上,沒有真正見血的機會,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

等到征兵體檢驗血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鮮血順著針管兒一點點地被護士抽出來,流入一個細長的玻璃試管裡,頓覺天翻地覆,頭暈目眩,心跳加速,手腳冰涼,接下來他徹底崩潰了,隻覺得胃裡一酸,昨天的晚飯混合著胃液噴薄而出,吐了護士一身,他隨即麵無血色地昏死在地。

他爹得知此事,覺得老蔫兒是朽木不可雕,爛泥上不了牆,對他失去了信心,但又不能不管他,隻好幫他在郵電局找了一份工作。

再怎麼說老蔫兒也是五尺高的漢子,自尊心強烈受挫,讓他的性格脾氣變得更古怪了,沉默內向,喜怒無常。

在單位裡,他的人際關係差到了極點;在家裡,父子二人成了冤家,一見麵就橫眉冷對。

老蔫兒長久壓抑的內心,也接近了爆發的臨界點,隻要有一點火星子就會引爆。

暈血症讓老蔫兒感到極端的自卑,而他骨子裡又很倔強,憤懣於無人理解自己,找不到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又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會聽他訴說一下心裡的苦悶。

他很快學會了抽煙,沒事兒就點上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在自己的胳膊上燙死簽兒,一開始一個一個燙,後來不解恨了,一連燙上一排才過癮,以至於兩個腕子以上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

他逐漸沉迷於用煙頭將皮膚表皮緩緩燙開,又慢慢燙熟肌肉的感覺。

傷疤一點點變圓,又一點點變深,在火燒火燎的痛感中,去尋找一種撕心裂肺的快感。

回到家中,他還故意讓父母看到他的“作品”,見到父母流露出的痛心和惋惜,老蔫兒感到一陣得意,他何嘗不知道“體膚毛發受之於父母”的道理,他這是無言的反抗。

他在單位乾活兒的時候,不經意裸露出過自己的兩條胳膊,見到同事無不驚心肉跳。

那個年代但凡胳膊上燙有死簽兒的人,一律被視為玩兒鬨、狗食,同事們當然避之唯恐不及。

老蔫兒也因此處處受人排擠、遭人白眼兒,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遭遇了“職場冷暴力”,他覺得自己活得太憋屈了,總是想找人乾一架,可一想到自己患有暈血症,又隻得一次次地忍氣吞聲。

終於有一天早上,老蔫兒在單位裝卸郵件的時候,跟自己的小組長發生了衝突。

那個小組長也是倒了血黴了,老蔫兒將一切拋在腦後,把積鬱在心底的委屈憋悶、千仇萬恨,一股腦地發泄在了他身上,不計後果揮出一拳,正搗在那個倒黴蛋兒的鼻子上。

也不怎麼那麼湊巧,小組長有血小板低的毛病,鼻子上挨了這一下,當場血如泉湧,捂都捂不住流。

老蔫兒見了血,隻覺天旋地轉渾身冒汗,不等小組長還手,他已經倒在地上了。

圍觀的同事們覺得奇怪,這位打完人怎麼自己還暈了?這是要碰瓷兒嗎?正當同事們圍攏上前,想看看老蔫兒到底怎麼了,卻見他突然大吼一聲,從地上躥起老高,發瘋似的衝出郵電局大門,猶如魔神附體一般,狂奔出很遠很遠,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才氣喘籲籲地在路邊坐了下來。

他雙眼發直,呼哧呼哧地吐著粗氣,心裡頭七上八下狂跳不止,剛從身上摸出一根煙,想抽兩口緩緩勁,忽覺腹中翻江倒海,隨即是一陣連嘔帶吐,感覺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

這一架打的,老蔫兒本已占得上風,眼看著小組長就被他打服了,卻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簣敗下陣來。

他這一段“輝煌戰績”,從此在郵電局內部廣為流傳,成為同事之間茶餘飯後的笑料兒。

老蔫兒再一次被自己打敗了,好在沒被單位開除,不過調離原來的部門,到倉庫當了一名庫管員,天天跟郵件貨品打交道,接觸人少,是非也少。

如此一來,老蔫與外界更加隔絕了,以至於落了個自言自語的毛病,冷不丁被同事聽見,立即傳得滿城風雨,都說他腦子出了問題。

老蔫兒自己心裡有數,發誓一定要闖過暈血這一關,否則這輩子隻能被人欺負、嘲笑、譏諷。

反正庫管是個閒差,他有著大把的時間,就一趟一趟地往各大醫院外科急診跑,專門去看“刀砍斧剁、墜樓車禍、工傷事故、血流頭破”的傷號,以此克服自己對鮮血的恐懼,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反帝醫院、公安醫院、總醫院、一中心醫院,各大醫院的外科急診室他挨個轉悠,哪兒人多往哪兒紮。

正是由於這個契機,讓我結識了老蔫兒,從此以後,我和小石榴、老蔫兒三個人,結成了過命的朋友!

我被人送到公安醫院搶救那天,老蔫兒正在外科急診門口無聊地閒晃,眼瞅著抬過來一個血肉模糊的傷號,他立刻打起了精神,湊上前進行日常鍛煉。

據他後來跟我講,醫護人員把我抬入急救室之後,有個護士出來扔我的秋褲,老蔫兒在垃圾桶裡盯著我那條秋褲看了半天,完全被血染透了,濕淋淋的就像投過水的墩布一樣。

從那一刻開始,老蔫兒對我負傷的原因,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好奇心,他在醫院裡追尋著我的蹤跡,從重症監護室尾隨到普通病房。

八十年代,醫院的探視製度比較嚴格,限定了固定的探視時間。

我家裡每天來人送飯的時間段,我躺在病床上都能看到老蔫兒在門口扒頭。

他也不說話,也不進來,但仍引起了我的注意,以為他是老啞巴派來補刀的。

這可要了命了,我這下不了地,他要是趁周圍沒人的時候給我來幾下,我還真就沒轍。

我看了看立在床邊的輸液架子,心說:“實在不行就拿它比劃吧!”

但慢慢地我也覺得不對勁,他天天在門口探頭探腦,是膽小不敢下手,還是有什麼彆的企圖?

有一天剛吃完中午飯,我又看見老蔫兒在門口晃蕩,忍不住衝著他喊了一句:“哎!說你啦說你啦,你怎麼老在我門口溜達呢?有他媽什麼事兒,你進來明說!”

老蔫兒聽到我招呼他,愣在門口猶猶豫豫地不知所措。

我一看就放心了,斷定他不是前來補刀的,緩和了一下口氣,衝他一招手:“你過來給我幫幫忙!”

老蔫兒這才小心翼翼地進了病房,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病床前。

我對他說:“你能不能幫我把床搖起來?”

老蔫兒悶不吭聲,低著頭一下一下地將病床搖高。

我坐在病床上,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從外表看來,他的穿衣打扮介於老實孩子與玩兒鬨之間,你往哪邊給他歸類都行,但他並沒有玩兒鬨臉上常見的匪氣,也沒有流氣、邪氣,顯得一本正經、木訥呆板。

此時老蔫兒的臉漲得通紅,粉刺更是紅得發紫,吭吭哧哧地說不出話。

我尋思不如找個台階,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就一臉堆笑地問他:“哥兒們有煙嗎?給我來一根!”

老蔫兒急忙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雲竹”,抽出一支遞給我,拿火柴給我點著了,他轉身又要走。

我叫住他說:“你彆走啊,你還得幫我插旗兒放哨呢,看見護士大夫過來告我一聲啊!”

老蔫兒如同一個接到命令的士兵,馬上站到門口,倚著門框,一絲不苟地給我把著風。

我一邊貪婪地抽著煙,一邊問他:“你是哪兒的?怎麼天天在我門口晃悠?你到底想乾什麼?”

老蔫兒似乎沒聽見,仍不答話,等我的煙抽完了,他又返回病床邊,似乎還想再幫我做點什麼,活像一個“特護”。

我示意他拿個凳子坐下,在我急不可耐的追問下,老蔫兒這才開始將他自己過往的經曆,一五一十地跟我念叨了一通,不過當天時間有限,他沒來得及說完。

可是從那一天開始,他幾乎天天來找我,還是先在門外扒頭,隻要屋裡有彆人,他絕對不進來,一旦沒人在我床邊,他就躡手躡腳地溜進來,也不多呆,每次都是坐個十幾分鐘就走。

他坐下也沒話,我問他什麼他就回答什麼,就像在接受記者采訪。

而且開始給我帶東西了,今天兩盒煙,明天兩盒午餐肉罐頭,後天還弄來兩盒奶糕,反正不會空著手來。

我挺過意不去的,跟他萍水相逢,他還大我幾歲,卻天天拎著東西來看我,沒想到一場劫難換回來一次休整,一次流血交上了一個朋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取舍得失,是非成敗,也許冥冥中都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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