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1-09-10 作者: 本物天下霸唱
第三十一章

老古董在玩兒鬨圈子裡沒有任何名氣,他的酒友小八卻不同,大小是個人物字號。

而小八酒桌以外的圈子,老古董是混不進去的,他歲數太大了,也不是這裡麵的蟲兒,鴨子嘴不該往鳥食罐兒裡紮。

他們倆能在一塊喝酒,純粹是各取所需。

老古董需要小八的名望和勢力保護他,小八每天喝酒打牌的開銷比較大,常常是入不敷出。

老古董在運輸貨場車隊跟車裝卸,乾活時順手牽羊,偷些個零七八碎的貨物,再找下家換幾個零花錢,掙來外快幾乎都孝敬小八了。

小八看在這點散碎銀子的麵子上,倒也對老古董多方維護,挺給他麵子。

馬濤沒能直接挖出老古董,但是通過紅橋的幾個朋友,間接地找到了小八。

小八也夠仗義的,要替老古董出頭。

勤儉道的賈老四認為馬忠在紅橋一帶吃了虧,這是他賈老四的地盤,因此他又出麵找小八,結果這件事越弄越複雜,參與的人越來越多,眼看著又要發展成一場不好了結的羅圈架!

這一天,賈老四帶著幾個弟兄前往河北大街,在一處牌桌上找到了小八。

賈老四是紅橋的老玩兒鬨,勢力範圍在勤儉橋和丁字沽一帶,距離河北大街比較遠,中間隔著當時天津最亂的一塊地界——西於莊。

小八也不太把賈老四放在眼裡,心說你賈老四勢力再大,不也不敢在西於莊提提講講嗎?憑什麼跑河北大街三條石充熟的?欺負三條石沒人是嗎?所以他不僅不買賈老四的賬,話裡話外還埋怨賈老四吃裡扒外替外區的人出頭。

雙方一言不合,話趕話戧上了,最後的結果是,賈老四和小八約了一場架,條件是小八帶著老古董,一旦他輸了,便會交出老古董,任由馬濤處置,地點定在了小八家的門口,三條石曆史博物館前的小廣場,時間是三天後的晚上七點半。

定事兒的當天溽熱難當,一絲兒風也沒有,那時候也沒有空調,電扇也不多,在屋裡坐著不動都冒汗,身上黏糊糊的,但馬濤賈老四這些人,該怎麼折騰還得怎麼折騰。

天色剛一擦黑,三條石曆史博物館大門前的一塊空地上,陸陸續續集結了四五十號玩兒鬨。

周周圍圍有許多乘涼的男女老少,大人們在砸六家、聊大天,小孩們跑來跑去,一看這邊要出事兒,紛紛往邊上閃,把場子讓了出來,但又不肯就此散去,都想看看熱鬨,以便第二天上班時跟同事吹牛掰。

馬濤、賈老四、小八三人如約而至,但意外的情況出現了,最關鍵的事兒頭——老古董,人家根本就沒露麵!小八竟琢磨怎麼對付賈老四了,沒料到老古董還有這種操作,這個大蠟坐的,恨老古董恨得牙根兒都癢癢,心想:“我替你出頭擋橫兒,你可倒好,來了個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我怎麼跟你的冤家對頭交代?咱不能這樣兒做人啊,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約架的地點又在小八自己家門口,他叫來助陣的朋友,全是這周周圍圍的痞子混混兒,如果以老古董的不在為借口高掛免戰牌,那還有臉在道兒上混嗎?時間不容他再多想,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上吧!

小八走到賈老四麵前說:“四哥太局氣了,帶著這麼多人來找你八弟,真夠給你八弟臉上貼金的,謝謝四哥抬舉!怎麼著四哥,您了想讓我怎麼招待您這尊大佛?”

賈老四是個老耍兒,他遠比小八沉得住氣,不管心裡多不痛快,一點兒不往臉上掛,反而一臉笑容,“唰”地一下打開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了幾下:“八弟,你是今非昔比了,也是站腳一方的人物字號了,怎麼說話還那麼生分呢?前天我已經把話撂給你了,我今天過來,無非是找你要一個人——老古董,你小八眼裡如果還有老哥哥我,就把他交給我兄弟馬濤。

你要是打算替老古董出頭,那咱哥兒倆就得好好說道說道了!你看怎麼著,是你小八自己把人交出來呢,還是讓老哥哥我自己帶著弟兄找呢?這是你的地盤,你說了算,你給劃個道兒!”

賈老四這一番話扔過來,相當於把球又踢給了小八。

小八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裡暗暗叫苦:“我就是想把老古董交給你賈老四,我也找不著人啊!”

他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能這麼說,那會讓對方覺得他慫了,還得硬著頭皮說:“在咱紅橋,我遠沒有四哥您的道行高,但是我也得維護我自己的兄弟。

彆怪我今天不給四哥您留麵子了,您今兒個從我身上過去,儘管在三條石挖地三尺找出您要的人,要是從我這過不去,您就趁早死了這條心。

來吧四哥,我瞧瞧您怎麼從我身上過去!”

馬濤本來站在賈老四身後沒說話,但是到了節骨眼兒上,他豈能讓將近四十歲的賈老四去打前陣,何況賈老四又是為他出頭,當即走上前去,伸手拽住擼胳膊挽袖子要去跟小八比劃的賈老四,低聲說了一句:“四哥,您給我留個露臉的機會!”

說完這句話,馬濤邁步走到小八麵前,倆人臉對臉互相盯著對方。

小八一臉不屑的表情,他嘴角上揚,眼神裡隻有兩個字——不服!馬濤則是一臉陰沉,那把臉兒要多澀有多澀,兩眼冒火,死死地盯著小八那張在他看來欠扁的嘴臉,嘴角緊緊地抿著,腮幫子一鼓一鼓地運著氣。

小八突然從後腰上抽出一把棍刺,說時遲那時快,左手虛晃一下,右手刀直刺馬濤的麵門。

馬濤出去從來不帶家夥,所謂的藝高人膽大,一般小打小鬨小刀小斧的他還真不放在眼裡。

但見馬濤的頭略微一歪,避過小八捅過來的刀鋒,左手中指食指並攏,奔著小八右邊的肋骨叉子而去,重重地戳在了肋條上。

他這是“八極”中慣用的寸力擊打,也就是在擊打到對方的一瞬間驟然發力,此時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這兩個手指上了。

小八見一刀刺空,意識到糟了,忙把右臂往下壓,無奈為時已晚,肋條骨上挨了這一下,嘴裡“哎呀”一聲,強忍著疼痛,伸出左臂攬住了對方的脖子,右手刀鋒一轉,又去捅馬濤的肚子。

馬濤仗著一身功夫,一不掙二不躲,順著小八摟他脖子的勢頭,身子往側麵一偏,右肩頂在了小八胸前。

小八的刀子又捅了一個空。

馬濤右臂蜷曲,右手握住左拳,腳底下一發力,口中喊了一聲:“開!”

一胳膊肘懟在了小八的胃部。

小八整個身子向後飛了出去,手中的棍刺也扔了。

馬濤那個年代的玩兒鬨,大多玩得規矩,甭管單挑還是群毆,得先看對方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對方不往外掏出家夥,自己這一邊也絕不會使用什麼冷兵器,或是單手對打,或是搗拳摔跤,幾個回合過來,隻要是一方喊聲“服了”,另一方即刻收手,講究拳下不打服人。

小八在沒有事先講好的情況下突然拔刀,按道兒上的規矩,他已經是輸了。

玩兒鬨不是混蛋,越是大耍兒越得講理。

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為什麼老古董和小八在一塊兒混,這就是緣由,都是混不吝的主兒!

在小八屁股落地的同時,馬濤身後的賈老四禁不住大聲喝彩:“好劈掛!”

那些看熱鬨的雖然大多知道小八是家門口子的,但也明白馬濤赤手空拳,小八動刀理虧在先,都禁不住給馬濤叫好。

小八身後的一眾人等見到小八橫飛出去摔在地上,急忙圍上去察看他的情況。

小八被馬濤的“肘炮”頂得不輕,臉色泛白,氣也喘不勻了。

從那夥人當中走出一位,此人身材高大,得有一米八幾。

那時候人們穿的衣服一般都比較寬大,穿著衣服還顯不出什麼,可這哥們兒邊走邊脫去了上衣,在場的人都不禁驚呼:“好身板兒!”

何以見得?他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囊膪,肌肉緊緊實實長在他魁梧的身上,那真是前八塊,後鬼臉,長胳膊長腿,大腳丫子穿四十五號的鞋還得往上!這哥們兒麵無表情地一步步向馬濤走來,雙手環扣,將自己的指關節壓得“嘎巴”山響,往當場一站,氣勢壓人!

老天津衛也有不少練摔跤的,又叫撂跤、撂大跤的。

如果是從小就練,每天抖皮條,走跤架,下腰練套腿,下盤越練越穩,久而久之,十有八九得長成羅圈腿。

另外練跤的身材,通常不會過於高大,因為重心太高,下盤必然不穩,以滾瓜溜圓的小車軸漢子為最好。

所以懂行的一看就明白,小八帶來的這位,肯定不是撂大跤的,這是耍石鎖攀杠子練出來的肌肉。

這麼練出來的體型,看著雖然美觀,但是肌肉發死,身子也不靈活,尤其是腳下無根,沒站過樁的人上身發達,腿肚子卻沒勁兒。

夜幕降臨,路燈下但見此人脫光了膀子,一步三晃走了過來。

賈老四趕緊問馬濤:“怎麼著兄弟?頂的過來嗎?需要老哥出手你儘管說,彆硬撐著!”

馬濤向後一擺手,示意不必了。

大個子走到馬濤近前,並不言語,隻是低頭打量著馬濤。

其實他根本沒看明白小八是怎麼飛出去的,還妄想憑借著身高體壯大力出奇跡,給馬濤來個一力降十會。

他看罷多時,忽然一伸左手,扯住了馬濤的脖領子,隨即揮起右拳,猛擊馬濤耳輪。

這一拳又快又狠,帶了一股勁風,馬濤仍是一不慌二不忙,雙手手指交叉,扣住對方的左腕,並低頭用下巴抵住自己的雙手,躲過對方來拳的同時,兩腿弓步向下壓,幾乎將身體整個壓在對方的左胳膊上。

大個子的手腕讓馬濤緊緊扣住,他力氣再大,一隻腕子也沒馬濤整個人勁兒大,疼得他“哎呦”了一聲,前伸後撤、左搖右晃都無濟於事。

他還沒來得及抽回手臂,馬濤的下一招就到了,埋身低頭猛地往前一躥,一頭頂在了他下巴上。

大個子讓馬濤頂得失去了重心,整個身子往後倒去,同時手腕子響了一聲,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自己腕子,向上打著彎,再也回不來了。

大個子沒想到馬濤一招就掰斷了他的腕骨,怔怔地傻坐在那裡不知所措,直到撕心裂肺的劇痛由手腕傳遍全身,他額頭上滲出豆粒般的汗珠,麵色鐵青,又不好意思在眾人麵前喊疼,隻是大口大口直吸涼氣。

小八一方連輸兩陣,連傷兩人,如果按照那個年代玩兒鬨之間約定俗成的規矩,隻要小八一方低個頭認了栽,那就到此為止了。

雙方各自撤人,接下來小八交出老古董,以後雙方相安無事。

那個年代的所謂玩兒鬨,玩的是什麼?是名聲、是人氣、是人緣、是一種征服感,跟錢不錢的沒關係,弄出再大的傷來,胳膊折了折在襖袖裡,牙掉了往肚子裡咽,耍的就是這把死簽兒,玩的就是這種造型,一種口口相傳的名聲,一種出類拔萃的優越感!

然而事態的發展並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本以為雙方已經分出了勝負,小八也該交出禍頭——老古董了,卻有那麼幾個在這一帶遊蕩的小不點兒,突然來了一次火上澆油,再一次將這場將要平息的爭鬥,推向了另一個高潮!怕就怕湊熱鬨的亂摻合,當時有幾個在這一帶天天打遊飛的小不點兒,正好途經此處,瞧見熱鬨不可能不看,就在一旁給小八站腳助威,畢竟是家門口子,即便不認識也落個臉兒熟,何況小八又是個有頭有臉的角色。

擱到以往,幾個小不點兒想跟著小八混,拿他當大哥,小八可能也不會正眼看他們。

小哥兒幾個一看今天這個情況,正好是在小八麵前露臉的機會,其實他們根本不懂這其中的規矩。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但這幾位少俠聚在一起一商量,誰也不敢拋頭露麵過去跟馬濤單剔,於是就有人出個了損招,躲在人群後撿了十幾塊磚頭,幾個人一叫號兒,一陣疾風驟雨似的磚頭瓦塊,突然在黑夜裡從天而降,人群立時亂成了一團!

雙方人馬猝不及防,慌亂之中有不少人挨了磚頭,其中傷得嚴重的一位,也是個蒸不熟煮不爛不好惹的主兒——丁字沽二段的小寶,他是來給賈老四和馬濤助陣的,還沒輪到他搖旗呐喊呢,卻先被一塊亂磚砸開了瓢。

猶如往一鍋滾開的熱油中灑下幾滴水,這一下可炸了鍋了。

賈老四瞧見小寶腦袋上滴滴嗒嗒流下的鮮血,不覺怒火中燒,大罵一聲:“我靠!這你媽還是道兒上的嗎?暗裡下手背後捅刀,玩不起了是嗎?哥兒幾個甭滲著了,今兒個咱半夜下館子——有什麼是什麼了!比劃吧!”

賈老四一聲令下,帶領手下兄弟一擁而上。

小八那邊的人也蒙在鼓裡,沒等他們搞清楚狀況,賈老四等人已經殺到了。

四五十口子人亂七八糟地打成了一鍋粥。

好在那時候都不講究帶家夥,打架用刀子會被人恥笑,玩的就是拳腳格鬥、撂跤擒拿,那才沒出人命。

圍觀的那些吃瓜群眾躲得更遠了,三條石曆史博物館前的小廣場上,成了兩夥不同地域玩兒鬨之間大打出手的陣地。

在場的那麼多人,這其中肯定有能打的,也有不能打的,有招架不住的,可就開始往外跑了,至於能不能跑出去,那全看你的造化了,命好趕上和你交手的那位講規矩,看你跑了也就不再追你了,卻也有擰種,你越跑他越追,真有鍥而不舍的,一路從紅橋追到河北的。

還好,那時的玩兒鬨至少有“底線”,小八和手腕折斷的大個子都在地上坐著,雙方打得雖然激烈,卻沒人去動這兩個傷員。

在這場群毆之中,馬濤的戰鬥力得到了淋漓儘至的發揮,隻見他行東就西,左右開弓,閃轉騰挪,抬腳舉手,拳腳所到之處無人敢接。

賈老四可沒馬濤這兩下子,在這個圈子裡已算高齡的他,再也沒有獨當一麵的本事了,他氣喘籲籲疲於招架,亂戰之中被人一記重拳擂在了下巴上。

賈老四正張著大嘴連呼哧帶喘,這一拳挨得措手不及,一下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口中全是鮮血。

他手下的弟兄不明就裡,見老大被人打吐了血,爭相前來救駕。

搗了賈老四一撇子那位算是惹了大禍,被賈老四的幾個兄弟兵合一處將打一家,圍住了一通胖揍。

那位雙拳難敵四手,隻得抱住了頭,身子縮成一個元寶殼,任憑拳腳往他身上招呼,轉眼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回過頭來咱再說小八,他被馬濤那一肘頂在胃部,不僅岔了氣兒,還在地上狠狠蹲了一下,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當他看見雙方展開了混戰,眼前暴土揚長,人影婆娑,也咬著牙掙紮起來,有心再跟馬濤較量一次。

雖說他已經領教了馬濤的厲害,但他栽不起這個跟頭,如果在家門口被人砸泥兒裡,那往後在這三條石還能搖得起來嗎?馬濤在與彆人交手之際仍保持了絕對的清醒,並沒忘了用餘光瞄著小八,隻要這個人在,不怕找不出真正的對頭老古董。

他瞧見小八從地上爬起來,還以為他想開溜,便一腳蹬飛了麵前的對手,趁著小八立足未穩,疾衝上去,一個側踢又踹了小八一個四仰八叉,然後解下自己腰裡的一條銅頭板帶,摟頭蓋臉地抽打小八,直打得小八在地上翻來滾去。

小八也確實有把骨頭,板帶雨點一般抽打在身上,楞是咬住了牙口不喊不叫。

馬濤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拿膝蓋頂住小八的後腰,一隻手摁著他的後脖梗子:“你再動一下,我立馬掐斷你的脖子,不信你就試試!”

小八連窩火帶憋氣,心說:“我挨的這是無名打啊,無非想替家門口子踢踢腳兒起起勢,也落個好漢護三鄰的名聲,想不到最後讓老古董耍了,我帶過來的幾十口子人,也全是看著我的麵子來幫事兒,誰認得他老古董啊?人腦子都打快出狗腦子了,結果哭了半天都不知道誰死了,這也太冤了,萬一再鬨出人命,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念及此處,小八的心氣兒一落千丈,這口氣徹底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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