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1-10-12 作者: 本物天下霸唱
第三章

楊柳青南窯原先是一處拘役所,臨時變成了“收審”的統一聚集地,從nK區逮進來的人一律關押於此。

車隊浩浩蕩蕩開進楊柳青南窯,我們被喝令著低下頭,依次下車排隊,分批押進若乾大院兒。

一溜兒六七個大院兒,每個大院兒都一樣,院子中間一個大水坑,陰陽兩麵兩溜兒平房,東麵一溜兒是廁所,廁所旁邊是一間獨拘。

有人喊我名字,我被分到四號,屋裡沒有床鋪,地上鋪了稻草,睡覺就睡在稻草上。

那個年頭這種用草繩編起來的稻草十分常見,家家戶戶都是木板床,床板上先鋪上一層稻草,稻草上頭再鋪褥子、床單。

屋子裡的人進齊了,外麵就把大門鎖上了,現在是沒人管的狀態,這一屋子人就互相相麵,都在找自己的同案兒、同學、家門口子、平時在一起玩兒的。

彆的屋我不知道,我們這屋裡可有不少“人頭兒”,都是在外邊有名有號的,這裡頭有二緯路“小年兒、二白”,西市大街的“花蛋子兒、四蛋子、老壞”,複興路“廣群”,南頭窯的“大球子”、天拖南“破鍋、九發”等等.

這可有好戲看了,這些人平時在外邊就誰也不服誰,放在這兒已經不是一山難容二虎了,這麼多所謂的“鷹頭”同在一個號裡,怎麼不得分出個高低上下來?一會兒一打飯就能看出來誰打算在這屋出頭兒了!

等號裡各位把自己睡覺的位置收拾完畢,有一個八毛打開號門,送進一把剃頭推子,開始輪流剃頭。

那會兒正經人沒幾個剃光頭的,光頭確實代表了一種人生經曆,如果一個剃著光頭的人走馬路上,一般人都得繞著他走。

剃完頭已經中午了,飯就送進號門了,一盆窩頭一桶菜湯,桶裡放著一個大馬勺,旁邊還有一摞小號搪瓷飯盆。

飯就放在屋子中間的地上,屋裡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第一個去拿,因為這會兒還沒分出個三六九等,誰敢頭一個伸手拿飯,相當於是要在這個號裡出頭當老大。

大概有三四分鐘,二白頭一個站了起來,走到飯桶前抓了倆窩頭,盛了一小盆兒菜湯。

此時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從一旁傳了出來,說話的不是彆人,正是南頭窯大球子!大球子高聲說道:“不看看你自己那把臉兒!這一屋子人,輪得到你先打飯嗎?”

二白聽得此言,緩緩放下窩頭和菜湯,將眼光望向大球子。

二白是什麼來頭呢?八十年代初,他在南開二緯路一帶較有名氣,不苟言笑,目光陰沉,一米七幾的身高,上身的確良軍褂,下身察藍軍褲,腳底下一雙條絨便鞋,麵白如玉,雙目細長,胸前刺二龍戲珠,腹上紋哪吒鬨海,背上是老鷹抓地球。

二白在外邊混得不大,但是他下手狠,骨頭硬,誰的賬都不買,任你多響的名號也不鳥你,他這種人不願意咋呼,也很少仨一群倆一夥的在一個地方站點兒,甚至都不在家門口惹事兒,並且來說,在家門口的名聲絕對不錯,名號夠響,從不為貓子狗子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拔刀,此人讓人佩服的是你就是再慫的鳥兒屁他也不欺負你,你再牛掰他也不怵你,你絕對在他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總是一個表情。

再說這“大球子”,那也不是善茬兒,身形高大,肚大腰肥,一米八幾的身高,體重也得有一百八九十斤,據說還練過摔跤,滿頭的自來卷兒,一對大牛眼,鷹鉤鼻子,薄嘴片子,說話底氣十足。

大球子以前在天拖的皮革機械廠上班,因為打遍全廠無敵手,廠長都怕他三分,落了個好差事——在廠子的洗澡堂子看門,這可是個好活兒,不僅輕鬆,還沒人管束。

他在外邊人脈頗廣,為人也很仗義,夠板,這次是頭一次進來,以前並沒有混這方麵的經驗,之所以在外邊名號夠響,全仗著能打能拚,身大力不虧,三五個人近不了身,而且人比較實在,夠義氣,聽人說他這次進來,是因為他把朋友的事兒背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個沒進來過的,就敢在這兒叫號,全仰仗以前的哥們兒從裡麵出來之後告訴他到裡麵怎麼混,怎麼才能充鷹頭,要不說這大球子實在呢,他也是道聽途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明白隻憑老犯交給你的那點兒經驗,進來之後根本吃不開。

既然這二位須子已經搭上了,都是要臉要麵兒的,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二白瞄了一眼大球子,麵帶不屑,一言不合手中的飯盆就照大球子飛過去了,連湯帶菜,扣了大球子一臉。

大球子往臉上抹了一把,二話不說直撲二白,他是多大塊頭,二白可擋不住他,躲又躲不及,直接讓他騎在身子底下了。

大球子騎在二白身上,輪開倆大拳頭,跟兩隻大熊掌似的,往二白的臉上連搗帶拍,一口氣兒打了十多下。

二白讓對方騎壓在身下,大球子那分量,讓二白根本翻不過身來,可這二白有把骨頭,你隻要打不死他,他這嘴絕對不服軟,但在彆人身子底下他也沒招兒,隻能胡亂招架。

這時號裡歲數最大的老耍兒——西市大街的四蛋子兒說話了:“唉!哥兒倆差不多了吧,在這兒比劃也比劃不開啊,一會兒該把帽花兒招來了,你們哥兒倆真想分出個高低來,不如等晚上放茅時,上廁所裡邊比劃去,彆在這兒動手啊,好歹先讓大夥把飯旋了!”

那位說什麼叫旋呢?這是天津本地的方言土語,大意是形容快速把飯吃光。

說話這會兒,也有彆的人過來,給他們倆拉開了。

二白吃虧了,他那股子擰勁兒一上來,悶不吭聲地攥了一把牙刷。

大球子嘴裡不依不饒,仍在一旁破口大罵。

二白的鼻子流血了,手上拿毛巾擦著鼻子,腳底下卻往大球子跟前湊合,他目露凶光,剛到大球子跟前,又被人拉開了。

二白說:“誰都彆跟著摻乎,今兒個誰要上來摻乎,咱就一個一個比劃,有想法的上前,沒想法的靠牆站住嘍,我倒要看看他大球子是哪路毛神!”

二白這黑嘴頭子話一說出口,彆人也不好再有表示了,而且誰都沒注意二白手裡有把牙刷。

二白來到大球子麵前,說時遲那時快,舉手向大球子眼睛刺去,但是他失策了,大球子比二白高出一頭,他要想捅大球子的眼珠子,應該把牙刷毛攥在虎口這麵,牙刷柄的尖端在小指頭那邊,小臂與地麵垂直,從上往下發力,這樣叫“攮”,而他卻把牙刷柄握在虎口這邊向上戳,如此一來,一不能發力,二捅不準,三容易讓人逮到手。

隻見大球子頭一歪,牙刷正好捅到了大球子顴骨上,隻聽“哢吧”一聲,牙刷柄都折了,但也隻是在大球子臉上淺淺地劃破一道口子。

大球子急眼了,再次把二白一個腰滾子摔倒在地,撲上去又是一頓爆打。

此時此刻,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這二位身上,誰也沒注意到,一個自打進號就沒言語過,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孩,走到菜桶前,抄起飯桶向大球子腦袋砸了下去。

飯桶是鐵桶,桶圈和桶底的交接處也相當硬了,直接招呼在了大球子的後腦海上,力道不小,當時就冒了血。

大球子真不白給,也是大力出奇跡,一腦袋的血他抹都不抹,一隻手抓住二白,轉身用另一隻手抓住這小孩,都給摁底下了,除了腦袋叫人開了,倒也沒怎麼吃虧。

再次交代一下,這小孩叫“石磊”,他哥哥叫“石昆”,全是西頭響當當的玩兒鬨。

石磊很瘦,天生一副笑臉,剛進來誰也沒注意他,都拿他當個小孩子,根本沒想到他會給二白助拳,一鐵桶下去,砸了大球子一臉的血!

這屋裡“咣當”一聲桶響,你就是再不炸號,再偷偷摸摸比劃也有響動了,門外倆八毛跑了進來,打開門就把仨人弄出去了,再次鎖上門。

看得出來,屋裡有好幾個老玩兒鬨竊笑,這幾位經常出入這種場所的,有以前就在一起服過刑的,有家門口子的,他們都有自己的算盤,混勞改的經驗太豐富了,大都三四十歲了,最少也是二次犯,全是“老鳥”了,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等這仨弄出去了,這屋裡就這幾位說了算了,他們彼此倒和氣,誰也不出大頭,有什麼事情幾個人商量,形成了五六個人的小團夥,也不叫號,也不充橫,但這老幾位,個頂個一身花兒,氣場也絕對壓得住人,所以這屋暫時平靜了。

再說剛才被帶出去的那仨人,大院兒一頭有塊空地,高高豎起一根水泥燈杆。

二白、大球子、石磊他們三個人被八毛帶出去之後,大球子和石磊相對老實,二白偏不含糊,眼神兒發擰,梗著脖子不低頭,八毛上去踹了二白兩腳,又把他銬在了燈杆上,大球子和石磊這倆人,都拿法繩給捆成個四馬倒攢蹄兒。

五六個八毛掐著電棍就出來了,倆仨人對付一個。

這時大院兒裡出奇地安靜,都能聽見電棍接觸肉皮時“茲啦茲啦”的響聲。

這三位此時心倒齊,誰也不出聲,咬住牙關在那兒死扛。

幾分鐘過去了,八毛一看這仨人挺能咬牙,達不到殺雞給猴看的震懾效果,就動了大招了,電棒不再往胳膊後背上摁了,直接杵到大腿內側,還有兩肋腋下,哪兒肉嫩往哪兒杵,最後直接把電棒捅進二白嘴裡。

大球子先招架不住了,開始叫喚、求饒。

石磊滿地亂翻,但是沒出聲。

唯有二白緊咬電棒,任憑電流在嘴裡冒著藍火“劈啪”

亂響,哼哈二字沒有,但太陽穴的青筋直爆,雙眼緊閉。

此時的二白,嘴裡一根,腋下兩根,兩條大腿裡側各一根,一共五根電棒伺候他一個人!他也真夠杠兒,楞是一聲不吭。

幾個八毛越電越有氣,為首這位是預審科的“豁了孟”,一個胖老頭,這脾氣那叫一個大,吼道:“我還就不信弄不服你,換電棍,找電足的,這幾顆繼續充電!二白,我今天電不呲你算我這輩子白乾!”

又指著大球子和石磊,對他幾個手下喊:“先把這倆關獨拘去,砸上鐐子,20斤的!”

大球子和石磊被關進獨拘,現在大院兒裡隻剩下銬在燈杆上的二白,這幾位八毛就集中火力對付他了。

好在現在電棍電已經不足了,臉色慘白的二白才有機會緩口氣兒,本以為能讓他緩一會兒,萬沒想到,有守衛跑去旁邊大院兒求援去了,氣勢洶洶的又從大門口衝進四五條漢子,手拿六七顆電棍和膠皮管子。

無非是那種澆花用的黑膠皮管子,可是經過改造,膠皮管子又有了另外的作用,被截成半米來長,裡麵灌進一半沙子,兩頭用瀝青封住,這玩意兒抽到身上勢大力沉,那疼勁兒往心裡鑽,我後來有幸挨了一次,滋味終身難忘!每每回憶起來,我總會聯想到《水滸傳》裡常常出現的一個詞——殺威棒。

“豁了孟”還沒解氣呢,一看來了助威的了,他就更來勁了,跳著腳兒、嘴裡罵罵咧咧地把二白從燈杆上解了銬,改用法繩捆了起來。

大院兒裡不是有個水坑嗎,一腳就把二白踹水坑裡了,繩子一頭在另外一個守衛手裡拽著,然後又開始上電棒。

二白腳底下泡在水裡,身上挨著電,這麼一來水裡都有電流,真可以說是“求生不成,求死不能”!

最後還是二白的一個兄弟在另外一屋裡衝他喊道:“二白!你鬆鬆口,求個饒不就完了嗎!”

怎知這個二白在水裡翻騰,就不開口,眼看著這人渾身都已經痙攣了,守衛也怕出人命,隻好把他拎上來。

到了這會兒,二白已經站不起來了,電是不電了,但他沒求饒,豁了孟下不來台啊,於是又沒頭沒腦地用膠皮管子一通伺候。

二白以僅有的力氣翻了個身,臉朝下趴在地上,把後背亮給人家,三個守衛一人一根膠皮管子,雨點般往二白身上招呼。

二白腦門子上滲出黃豆粒大小的汗珠,嘴裡咬出血來了,卻始終不言語,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守衛一看實在沒招了,再狠點兒這人活不成了,於是用最細的法繩沾上水,給二白捆了個蘇秦背劍,咱們前麵說過,就是一隻胳膊從肩膀繞到脖子後麵,另一隻胳膊從腰部往上麵伸,兩隻手勾到一起,法繩死死勒進肉裡,又給他砸上了30斤的鐐子,搭起來扔進了獨拘。

保持著這個姿勢,這麼一宿下來,兩隻胳膊就甭想要了。

二白在南窯折騰這一次,在裡麵掙足了麵子,連豁了孟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佩服他有一把硬骨頭,但由於要殺一儆百,給二白使的大招也不含糊,能用的法子幾乎都用上了,在獨拘悶了小一個月。

有一次放茅我看見了他,怎一個“慘”字了得!整個人都脫相了,法繩勒過的痕跡已經變成黑色,本來他膚色較白,肩頭胳膊上一道一道勒痕讓人觸目驚心,由於長時間的捆綁,一條胳膊的筋壞了,再也伸不直了,等於這隻胳膊已經殘廢了。

彆人砸鐐子可以纏上布,這樣不至於磨腳踝,卻不讓他纏布,倆腳踝全磨爛了,再加上裡麵衛生條件不好,化膿潰爛招了蒼蠅,雙腳腫得透亮,幾乎走不了路了,放茅得找兩個人架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即使這樣,二白始終一聲不吭,後來清案,判了四年,在瑪鋼廠服的刑。

後來聽說他在瑪鋼又折騰了一次,關了將近半年的獨拘,加刑一年半才出來。

出來之後已經不成人形了,獨拘號中陰冷潮濕,以至於出來之後得上了風濕病,骨節變型,一隻胳膊殘廢,如今也就不到六十,人已經佝僂得不成樣子了,走路架雙拐,一直也沒成家,孤苦伶仃一個人,靠低保和以前的朋友接濟過日子,唉!遙想當初是何等名號,卻落得如此地步,真令人唏噓不已!

再說大胖球子,這個貨現在混得挺愜意,趕上拆遷,他連打帶鬨爭來兩間清化祠大街的門臉兒房,租出去一年十好幾萬的進項,夠他足吃足喝,見天兒找幾個酒友打牌喝酒,也不在外邊混了,但是餘威還在,尤其是在家門口子,小不點兒們倒都還買他的賬。

當初他從南窯下隊,去的是“大蘇莊”,現在這個農場已經沒有了。

雖然大球子是一次犯,但由於能打,氣場足,再加上家裡有門路,所以在大蘇莊混得不錯,還在隊裡的勞務班當了班長。

他出來之後一開始還在原來的工廠看澡堂子,我和他在一段時期之內保持著聯係,也去他們廠找他洗過幾次澡,後來隨著我搬了家,聯係的就少了。

前幾年聽說他領著幾個小兄弟劃地出租攤位,地點就是原來的鬼市兒,也他媽夠不著調的!他那倆門臉兒房,一個是洗頭房,一個是乾白事兒的,這倆買賣湊一塊也是沒誰了,他現在可以說衣食無憂,就算混得不錯!

至於石磊,在南窯時被人撂出一件大案,好像是重傷害。

看他在號裡砸大球子那一下,足見這小子下手狠,沒輕沒重,不計後果。

據說他後來被判的年頭不少,得十年往上,出來後跟他哥石昆,還有棉六的八戒,一起乾了個房地產,其實就是幫拆遷辦平事兒,也有要賬業務。

後來東家出事兒了,大旗這麼一倒,這幾位有的進去了,有的跑路了。

打那兒以後,石磊便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直到今天也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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