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1-10-12 作者: 本物天下霸唱
第五章

一場秋天的淫雨,驅趕走了連日來的秋老虎,傻熱傻熱的日子得以告一段落。

這天上午十點左右,我再一次被喊到了號門外邊,接到了一紙“下隊勞動決定通知書”,讓我看過全文,簽字畫押按手印。

當時我一看到決定我下隊勞動的期限,說真心話很意外,明明白白的兩個字——“兩年”!

至於我究竟是為什麼被弄進來的?後來下到隊裡,通過家裡人來接見才恍然大悟。

原來派出所在去街道居委會進行走訪的過程中,從街道居委會主任王大娘處,得知我與李斌、寶傑、老三、小石榴等人,成天在一起鬼混,成群結夥的出出進進,很是惹眼。

街道居委會的幾位大娘,那時坊間都管她們叫“小腳兒偵緝隊”,早看我們不順眼了,階級鬥爭的弦兒一直繃得很緊,於是乎老太太們添油加醋跟民警一通告狀,說我們幾人成天穿著奇裝異服,留著披肩長發,仨一群倆一夥的到處惹禍,街坊鄰居們敢怒不敢言,給街道治安狀況造成威脅。

可這也算罪過嗎?我到底是惹了你們誰了?是踢了寡婦門了還是挖了絕戶墳了?是挑唆誰家夫妻關係不和了,還是把誰家的孩子扔井裡了?當年的小腳兒偵緝隊可太厲害了,老太太們嘴下沒留情麵,老爺也沒手軟,手裡的決定票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流氓團夥”!

接到下隊決定票的轉天,就要告彆南窯了,同時轉走的還有十幾個人。

我見前途未卜,餘下的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隻好自己給自己吃寬心丸,哪兒的黃土不埋人?既然小命兒已經不由自己掌握了,一切聽天由命吧!

十幾個人上了一輛車,約莫一個小時,車輛將我們帶回了熟悉的城市,在南開三馬路一拐彎,開進了南開分局的大院兒,仍按老一套手續辦理,點名登記,然後把我和另外三人投進了16號監舍。

初進分局,分局的管教手持一大把鑰匙,打開監號大鐵柵欄門上將軍不下馬的大鎖頭,然後再打開第二道鐵門讓我們四個人進去。

進分局號裡的規矩我懂,不能抬頭亂看,先低下頭兒聽招呼吧,後麵應該還得挨一頓揍,我都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我低下頭進去,聽到一個聲音嗬斥:“都你媽把腦袋低下,在牆邊站成一排,都撅好嘍!”

我們四人誰也沒有反抗的意思,默默轉過身子,腦袋對著牆,雙臂下垂,貓腰撅腚,排成了一排。

此後沒有人再來搭理我們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聽到身後大通鋪上有人下來,緊挨著我的那位,被從鋪上下來的人從後麵踹了一腳,一頭撞在了牆上,嘴裡發出“哎呦”一聲,人也撲倒在地。

還沒等他從地上爬起來,踹人的已經到了我的身後,用他的胳膊肘狠狠砸在我腰眼兒上,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等我緩過這口氣來,緊接著又是一下,把我的腰砸了下去。

正在我快被砸趴下時候,我低下頭恰好看到後麵用胳膊肘砸我的這位,雙腳上紋著我熟悉的圖案!都不用回頭看,我就已經知道打我的人是誰了——大水溝的三元!

去年我和二黑在九中門口第一次打架,當時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西關街的蠻子,另外一個就是他大水溝三元。

我也沒回頭,隻是喊了一聲:“三元!”

三元在我身後本能的“啊”了一聲,問我:“你誰呀?”

既然對方已經答應了,更加證明他是三元了,那我還撅著乾什麼?我立馬兒直起腰來,把頭扭了過去。

三元一看是我,他一臉詫異:“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你小子怎麼也折進來了?”

說完這話,還沒等我回答,三元又急忙回身向大通鋪走過去,嘴裡大聲叫著:“蠻子,蠻子!你看這是誰!”

我順三元的眼光看過去,蠻子正在大通鋪的一頭仰麵大睡,他被三元慌裡慌張地喚醒了,當下坐起身子,揉揉睡意惺忪的兩隻眼。

有個年紀不大的小孩兒,立即下了大鋪取毛巾給蠻子擦臉。

我一打量蠻子,依然還是那個氣場十足的造型,隻穿了一條短褲端坐在鋪板上,不怒自威,目光犀利,看來他已經進來一段時間了,這一點從他剛剛長出的頭發長短可以瞧出來。

不過蠻子標誌性的矢村警長一樣的大鬢角,依然又寬又長的貼在兩鬢,光著的上身肌肉結實發亮,胸前刺了“二龍鬥寶”,活兒是相當的精細講究,尤其是兩條龍中間的火球,全是用朱砂紋的,紅得刺眼醒目,背上紋的則是一幅“伏虎羅漢圖”。

蠻子看到了我,表情上倒看不出有什麼意外,隻是衝我招了招手,對我和三元說:“那就趕緊上來吧!”

我揉了揉剛挨過兩肘的腰眼兒,甩掉拖鞋上了大鋪。

蠻子用腳踹開了他身邊的兩個人,給我勻出一塊地方,讓我在他身邊坐下。

三元在我身後,“嗖”地一下躥上大鋪。

我們仨人圍坐在一起,蠻子喊了一聲:“插旗兒!”

他一聲令下,立即有個人下了大鋪,站到門口把風放哨。

蠻子一邊問我:“怎麼著?也是八月八那天進來的?”

我咧了咧嘴,回答道:“嗯!在南窯呆了一個多月了!”

蠻子在與我對話的同時,從枕頭裡扒開一條縫,裡麵露出一個小布包,他掏出來扔給三元。

三元接在手中,打開布包,裡麵是煙葉和煙紙。

三元回頭衝在大門口插旗望哨的那位喊了一聲:“插嚴實了,一會兒給你口煙抽!”

那位趕緊答道:“謝謝!謝謝三哥,您甭管啦,一有個風吹草動我立馬兒報信兒!”

三元快速卷了三顆煙,遞給我了一顆,又從枕頭裡掏出一盒火柴,給仨人點上了煙。

我狠抽了兩口,這才算定下了神兒來,一邊觀察著號裡的情形,一邊和蠻子三元聊了起來。

蠻子大名叫朱文龍,自小潑皮蠻橫,街坊四鄰給他起了“蠻子”

這個彆號。

他長得一表人才,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神,粗大的鬢角,緊繃的嘴唇,堅硬的胡茬,襯托出一臉的剛毅,寬肩乍背體型勻稱,全身的刺青更顯陽剛之氣。

他笑起來狂放不羈,沉默下來又深不可測,素來玩世不恭,對什麼事都不在乎,骨子裡守信重義,一口唾沫砸一個坑,對兄弟對朋友絕對夠意思,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大哥。

我們的棲身之地——南開分局16號監舍,當初還是一個小號,麵積不大,多說有這麼十幾平米。

光是上下兩層大鋪,就占據了三分之二的空間。

上麵那層通鋪兩米寬,人擠人側著身子能睡下十個,下鋪比上鋪寬了一倍,腳對腳可以容下二十人左右。

號裡的人白天排成幾排,盤腿兒坐在下鋪反省。

蠻子是號長,三元是蠻子的得力乾將,當然也不用跟彆人一樣每天盤腿打坐,而是在蠻子身邊吆五喝六,替蠻子維持號裡的秩序。

蠻子在號裡自然有著自己不可撼動的地位,也沒人膽敢挑戰他的權威。

三元更是跟在蠻子後頭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在號裡與其說是這幫鳥兒屁們害怕蠻子,倒不如說是更害怕三元,因為三元他打人下手忒狠,沒輕沒重不計後果。

我也是命好,遇上了蠻子和三元,又趕上他倆在號裡說一不二,沾了他們倆的光,能享受比較特殊的待遇。

不僅窩頭可以吃飽,還可以偷偷摸摸抽煙,白天也不用坐板反省,就陪著蠻子聊閒天,這些還都是後話,咱以後再慢慢聊。

咱先說眼下,我跟蠻子和三元坐在大鋪上,一口一口抽著老煙葉子。

那個伺候蠻子的小孩兒,拿起枕頭上的毛巾被呼呼扇著風,將煙霧趕出高高的窗外。

煙抽的還剩幾口的時候,三元把在門口插旗兒放哨的那位叫了過來,把手裡的煙屁遞給他。

那位放哨的千恩萬謝接了過去,我也把手裡的煙屁遞給了拿毛巾被往窗戶外轟煙的小孩兒。

接過煙屁的兩個人,立即貪婪地抽了起來,臉上全是滿足識抬舉的表情。

打這兒開始,我徹底融入了這個關有幾十個人的監號。

在裡麵說是聊天,也有聊天的規矩,號舍大牆上赫然寫有號裡的規則《五要十不準》,十不準第二條正是“不準談論案情,交流作案經驗”!

當然,這是官麵兒立下的規矩,但對於我們來說,遵守不遵守倒在其次,最主要的還是都把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深深埋在自己心裡,沒必要拿出來炫耀吹牛掰。

打個比方來說,我下隊決定票都已經拿在手裡了,雷打不動的兩年,可隻要你人在裡麵,隨時存在被彆人揭發檢舉的可能,裡麵將這種情況用了一個比較形象的形容,叫做“飛來案”,所以同一個號裡的人,大都對自己在外麵的所作所為三緘其口,避之唯恐不及。

這麼多天以來,我在蠻子口中連聽帶學,知道了許多下隊後應該如何去混的“學問”,這裡邊的道兒也深了,等於是提早在蠻子這“培訓”了。

我們這個16號,在當初就是一個收審號,關在這裡麵的人都是已經接了票兒的,甭管是勞改、勞教,亦或是少管,均有決定書在手,也就是說自己以後若乾年的命運,都已經板上釘釘了,決定書上所反應出來的案情,是什麼就是什麼,除此以外的事兒,各人一概不提,免得節外生枝惹上“飛來案”。

總而言之,號裡的生活相應來說還是比較有規律的,白天一般都在蠻子的命令和三元的組織下,所有人麵對大牆盤腿反省,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不會讓他們自由活動和說話,隻有我們仨人可以隨意在地上溜達。

三元呆得無聊實在沒事兒乾想找個樂子,便隨意拎一個起來,使出渾身解數刁難此人。

號裡的人出於對蠻子敬畏,也是怕心狠手黑的三元,不得不拋下臉麵尊嚴,配合三元的無理要求讓自己出各種醜,來滿足三元精神上的空虛。

有能說會道心眼兒多的人,繪聲繪色地給三元講一些男女之間的媾和之事,侃得嘴角冒白沫子,真可以說是口若懸河,聽得三元時而目瞪口呆、眼神迷離,時而前仰後合、津津有味,我跟蠻子也在一旁看個樂子。

號裡還有兩個演技好的,一個能模仿女人的神態和動作,一個進來前是一個大廠裡宣傳隊的骨乾,據他自己說還在廠裡編排過話劇,他是主演。

於是,三元便時不常地給他倆設計一些情節和故事,讓這兩位現場表演。

二人一個一臉嚴肅一本正經,一個模仿女人賣弄風騷,風情萬種地去勾搭另一個,竭儘所能以取悅三元。

他們也願意乾這個,至少能混上一頓飽飯,比彆人多倆窩頭不在話下,還不用在大通鋪堅硬的鋪板上盤腿打坐。

號裡的日子,這麼一天一天的過去,好在白天有人跟我說話,轉移了注意力,也仗著自己歲數小,心裡不擱什麼事兒,又有三元耍活寶,並不覺得太想家,一旦到了夜裡,想自己的二老雙親,心裡那份難受,也隻有自己清楚!

因為安全的緣故,號長會安排得力乾將守夜值班,以防有想不開的自殘,或出現什麼意想不到的情況。

在16號裡我和三元首當其衝,另外還有兩個平時能入蠻子和三元法眼的,看上去比較懂事兒,也有個機靈勁兒,跟我們一起輪流值班。

這一天的夜裡該輪到我值班了,號裡的時間,全靠一天三頓飯來推算,因為誰也沒有手表。

打飯和睡覺都是準時的,號筒裡的大喇叭一喊“各號休息”,不用問,準是晚上十點了。

今夜該我值班,守了大約半個小時,號裡的人都已經睡得昏天黑地了,偶爾有倆煩人的打呼嚕,我撿起鋪底下的拖鞋扔過去,也就沒聲兒了。

他們臉上挨了一下拖鞋,知道自己打呼嚕了,仰脖抬頭看看我,臉上擠出一絲無奈又尷尬的笑,翻過身又接著一枕黃粱美夢去了。

號裡人滿為患,除了我和蠻子、三元之外,彆人甭想睡得恣意妄為,想都甭想,沒那麼大地方,一個緊挨一個,必須側身睡覺,彼此之間那是前心貼後心,一宿保持這一個姿勢,裡邊將這種睡姿稱為“打立板兒”。

我在大通鋪的一端坐了半天了,號裡很安靜。

當然也會偶爾有一兩個說夢話放屁吧唧嘴的,讓我扭頭去看上一眼,這個關了我將近一個月的大通鋪上,一個挨一個,全是與我同命運共呼吸的人,此時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顆顆泛著青光的禿腦袋,由於長時間見不到陽光,失去了“光合作用”,那一張張臉都是灰白灰白的,在靜夜的氛圍下猶如一具具喘氣的屍體。

我不免有幾分恐懼,又看看我在15瓦昏暗小燈泡照耀下的影子,剃了頭發的腦袋似乎比留著頭發時小了幾號。

我卷了一顆煙,無聊地抽了幾口,身子緊緊靠在陰冷的高牆上,心裡抑製不住的想家!唉!不知道家裡邊現在成什麼樣兒了,在家的時候,看似有我不多沒我不少,可是家裡沒了我這個禍頭,爸媽的日子一定過得十分乏味。

彆看平時我跟我爸如同冤家對頭,真到了這地步,我心裡掛念的還是老爸多一些,這幾年我沒少給他惹麻煩,他教了半輩子學生,卻教不好自己的兒子,可能在單位同事麵前也抬不起頭……,想著想著,我覺得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不住地往下咽著唾沫,喉結隨之上下蠕動,鼻子陣陣發酸,眼角濕漉漉的,一股股鹹澀的苦水,又一滴一滴的流回了我的心裡。

自從我離家之後,還是頭一次這麼想家,以前從沒有過這種體會!

我心潮起伏,有如萬馬奔騰一般,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下半夜,寂月沉沉,星光慘淡,一輪皎月緩緩西墜。

我毫無困意地熬到天光放亮。

早雀蹬枝“吱喳”亂叫,號筒裡的大喇叭傳來收音機裡叫早兒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前奏曲,鏗鏘有力的樂曲把熟睡的人們叫醒。

聽到這首每天必聽的曲子,人們就知道了——現在是新的一天早上七點,我的臉上也再次恢複了篤定從容的表情,繼續扮演我在這裡應該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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