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北大鬼生

2016-05-31 作者: 山有水
二十八 北大鬼生

那個迷霧村看起來不遠,可走起來就老費事了。

我們兩個通緝犯當然不敢走大道,就專門挑選一些幽暗小徑走。

這些鄉間小路都掩埋在包穀葉子和菜地裡,全看不見,加之周圍到處都是黑壓壓的綠色,風一吹,黑暗的色彩四處湧動,就像野獸的脊梁一般起伏不定,更加難以確定方向。

煙霧到處侵略,攻陷了每一個角落,搞得我們兩個就像在水墨畫裡行走一般。

現在,我倆絕對是一雙迷途的羔羊,在這幅荒唐至極的水墨畫裡慌裡慌張地到處亂鑽。

泥人,田野裡到處都是滾爬著的泥人,他們全身塗滿了青泥,五官七竅都被泥水糊住了,不能呼吸,不能張嘴,不能喊叫,一個個就在地裡頭艱難地爬行著,然後掙紮著向黑暗裡爬去,生怕早晨的陽光出來會將他們曬乾曬死一樣。

冷不丁,有一個泥人突然抓住了我的一隻腳,然後張著嘴想對我申訴著什麼,但泥水很快就將他的嘴巴給糊住了。

我急忙一腳踢開那個泥人,趕緊向前跑去。這一下可氣壞了他的夥伴,他們全都伸出一條條泥胳膊,掙紮著伸出手來抓我,但因為動作緩慢,所以都沒能抓住我。

最後,就在我快要離開那片泥地時,兩個泥人還是抓住了我的一條腿,然後將我拚命向泥水裡頭拽去。

我沒有想到這些泥人的力氣居然有這麼大,我掙紮著想要跑開,但死活整不過他們。

越來越多的泥人都聚集了過來,嘴裡好像都在喊著救命之類的叫聲,因為他們發不出聲音,我隻能根據他們的嘴型來判斷。

泥人們一起抓住我的兩隻腳,一起用勁,打算要將我拖到他們的地盤裡去。

我大喊救命,汪凱從大老遠處跑了回來,一邊用腳踹那些泥人,一邊從泥坑裡往出來拉我。

“你可千萬不能死啊!你死了阿婆和我就說不清楚了!”

汪凱一邊拖著我,一邊說道。

我們兩個的力量基本上不是那些泥人的對手,眼看著我就要被活活地拖進了泥裡頭,眼看著泥水已經漫過我的心臟位置,直達脖子,然後蕩漾到了我的下嘴唇,有一些泥水已經湧進到了我的嘴裡。

泥水鹹裡吧唧的,很難喝。

一些泥人抓住我,揪著我的衣服爬上了我的身子,壓在了我的頭上,打算將我活活淹死在泥裡頭。

他們用手不斷地往我的臉上、嘴巴和鼻子裡塗抹泥巴,準備要將我給糊死、憋死。

泥水流進我的喉管和肺部,壓迫著我的心臟,想要讓它立刻熄火,但無名的恐懼又讓我的心跳加快,不斷抗拒著這些死亡壓迫。

我的神經器官夾在中間,感覺有說不出的難受。

等到鼻子裡灌滿泥水的時候,我想:完了,完了,我這回一定就要葬身這泥海裡頭了!

……

就在這時,一絲太陽光突然吐著舌頭從山那麵蹦了出來,將晨輝灑向這片泥土大地。

我感覺自己周圍的手抓都突然丟開了,我從泥土裡頭升了起來,就像一顆幼苗一樣往上直躥。

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些抓住我的泥人,一具具張皇失措、恐懼萬分,竟然哇得一聲全都消失不見了!

壓迫感立刻消失,泥水從我的頭上像潮水一般退去,我的心臟又重新搏動了起來。

汪凱將我從泥土裡拉了出來,對我說道:“趕緊走!天就快要亮了!”

我往外吐著泥水,用手摳出嘴裡的泥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幸好,汪凱好像已經走過這片田地裡有好幾回了,有點駕輕就熟,帶著我拐彎抹角了一會兒,看起來就快要到迷霧村了。

一個影子,從我掉進泥坑裡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站在我的身邊看著,一言不發地看著,現在又跟在我兩個身後,如影隨形,嘴裡嗚嗚咽咽地像是哭著。

我看不見那個影子的身子,隻能看見一雙白皮鞋在那裡走動,不緊不慢,不急不糙,就這樣跟在我們兩個人身後。

前麵是最後一片玉米地。

等我們兩個走進這片玉米地裡,搖搖擺擺的玉米葉子下麵,隱隱約約好像呆著更多個暗黑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全看不見他們的身子和臉麵。

這些影子的肩膀上都扛著乾活的農具,他們都悄無聲息地走過我兩個的身旁,或者跟在我們身後,一言不發地朝著迷霧村裡徑直走去。

我們兩個就像空氣一樣,在他們眼睛裡顯得一文不值,他們穿過我倆的身體,直溜溜地向山裡走去。

我怕極了反倒生氣起來,覺得這些鬼影子簡直就是在向我示威,我衝著那些影子大喊大叫道:“哎!你們這些鬼東西,有本事放馬過來啊!我不怕你們!”

他們似乎聽不見我的喊叫聲,扛著他們的農具一直朝山裡麵走去,然後穿過泥土,悄然沒進山坡,不見了。

汪凱膽子小,不敢向四周看,低著頭往前走,同時小聲對我說道:“李銳,趕緊走吧,這些都是山村老屍,咱們鬥不過他們的!”

我看著那些影子都回到土裡頭去了,才加快了腳步,追上了汪凱,一拍他的肩膀。

汪凱嚇得一個哆嗦,差點尿褲子。

我惡搞著問他道:“哎,北大學生,你現在也是一個死鬼,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汪凱回頭瞪了我一眼,呲著滿是鐵絲的那張嘴抗議道:“我不是鬼,我是人,我是北大學生!”

然後他就再也不理我了,獨自向前走去,嘴裡一直重複著那幾個字:我是北大學生,我不是鬼,我是……。

我厭惡極了,追上他,攔住去路斷喝一聲道:“聽著,你現在跟我一樣,就是一個孤魂野鬼!我都看見你到人祭台那裡去了,去哪裡的人沒有一個活人,全是鬼!”

汪凱被我的嗬斥徹底驚醒,他停下腳步,慢慢冷靜了下來。

我又吃了一驚,再看眼前的這個汪凱,已經不再是剛才的那個汪凱了。他的七竅裡到處流著血,腦子白花花的就粘在額頭上,鼻子、嘴巴和頭骨都碎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整個臉麵已經徹底分崩離析,血就順著脖子往下流著。

我吃驚地往後退了兩步,看著他抬起自己的胳膊,解開衣服給我看。

他的全身骨頭肯定都被弄碎了,肉皮全都耷拉著掉了下來,整個人早就碎的不成型了。

他瞅著我,說道:“看,這就是真實的我!”

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腦袋,說道:“我就說嘛,你跟我一樣,也是一個鬼,你還不承認。”

汪凱苦笑了幾聲,說道:“這都是我媽乾得好事,你看這些鐵絲,都是她給我穿起來的,不然,我就是一堆碎骨頭渣子,早就爛得不成樣子了。”

我看著那些塗滿鮮血,已經生鏽了的一道道鐵絲,說道:“你媽也是夠有耐心的,把你編製成這個模樣,也是不容易的。”

汪凱說道:“我不騙你,當我們上次見麵,就是在那輛破中巴上見麵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一個人呢,而且堅信自己考上了北大,正在上學呢,真的。”

我哈哈一笑,說道:“我跟你一樣,我那時也不知道自己坐的飛機已經出事了,自己失蹤了,還以為是來二龍山采風的。”

汪凱說道:“我第一次見你,感覺你絕對是一個人,不像是一個鬼啊!”

“那是幻覺,其實那時我們都已經死求子了,隻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汪凱搖搖頭,說道:“直到現在,我都不認為你是一個鬼,因為你比任何鬼都要正常,而且你有人的七情六欲,跟活人一模一樣,我感覺你沒有死!”

我乾笑了幾聲,說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你我都一樣,都是一些臟東西,都是人類避之不及的陰物啊。”

汪凱還要爭辯些什麼,我急忙引開話題,問他道:“你到底是怎麼死的?”

聽我這樣一問,汪凱不禁唏噓感歎起來,半天才說道:“我是跳樓自殺的!”

我問道:“為什麼?”

汪凱說道:“我從十九樓上跳了下來,就像坐飛機一樣,吧唧一聲摔在地上,清脆得就像玻璃落地一般,刺激極了。”

我說道:“就彆再說這些了,告訴我,活的好好的,你為啥要自殺?”

汪凱說道:“其實,我們家裡的條件非常優越,我爸是建行行長,我媽是外科主任,但我就是不想活了,我要讓他們失去這個兒子,我要報複他們,專挑他們最心疼的地方下手!”

現在該輪到我唏噓感歎的時候了,我歎息著說道:“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全然讓你給毀掉了!”

汪凱一邊扶著玉米葉子,一邊大聲說道:“我做出的決定,我到現在一點也不覺得後悔!”

“為啥啊?”我問他的背影道。

“我討厭考試,一輩子討厭考試!活著好像就是為了考試,考試就是為了活著,這件事有意思嗎?”

汪凱反問我道。

我說道:“你那是思想極端,除了考試,不是還有其他的事情麼?”

“我感覺再也沒有其他的事情了。我的父母沒有實現的理想,都交給了我來替他們去實現,我實際上喪失了自我,這就是家庭獨霸的體現!”

“所以,我本來能夠考上北大的,但我高考那天故意給考砸了,我考了十幾年都沒有考砸過一會,最後一次我就不給他們考好!”

我說道:“你真的是身在蜜罐裡不知道甜啊!”

汪凱不理會我,繼續說道:“那天一考完試,我就一個人乘坐電梯,到了一座樓的十九層,然後做了一個自由落體,直接掉落下去,吧唧一聲就熄火了!”

我感覺,這可能是多年家庭壓抑和壓迫之後的總爆發,他的父母有錯,但汪凱自己也是經不起風雨和挫折,也是不對的。

我不大關心他死亡的細節,我隻關心,他是摔死的,為石馬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閻王老鬼那裡去報到,怎麼也到這川東來做起了孤魂野鬼。

所以我問他道:“你是摔死的,怎麼戶口也沒有注銷,反倒做起野鬼來了?”

汪凱嗬嗬一笑,問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一點發瘋?”我還沒有回答,汪凱哈哈大笑著說道:“我媽比我還發瘋,她第一個找到了我的屍體,比警察還快,然後將我搬回了家,藏了起來!”

我有點不可思議,心想:這當母親的居然還有藏屍的嗜好,幸虧我的屍體沒有被找到。

“我們家就住在梨花彆墅區,有一個兩層的地下室,我媽就將我背回家,偷偷地藏在地下室的儲物櫃裡頭,然後供奉著我的死屍。”

“你媽真有點那個啊!”我說道。

汪凱繼續說道:“她每天下班後都買些鐵絲,然後用這些鐵絲將我一點點串聯縫合起來,足足乾了三個月,才將我縫成今天這個模樣,否則,我早就化成塵土一堆了。”

我說道:“你媽也真是有耐心啊,難道她一點也不害怕?”

汪凱說道:“她才不害怕哩,信仰基督教,認為人不會死的,所以她就像我活著的時候一樣對待我。”

“我爸和警察都不知道她隱藏了我的屍體。我媽一口咬定說我失蹤了,給派出所報了失蹤案子,然後她就整天晚上來地下室看我,跟我說話聊天,還弄了一張假的北大錄取通知書來騙我。”

我慨然歎息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汪凱回頭看聊我一眼,說道:“她越是這樣,我越是討厭她,所以我乾脆跟她不說一句話,不理她,背地裡叫她神經病!”

“你媽那不叫神經病,叫癔症,看看醫生就會好了。”

汪凱一擺手,說道:“唉,她才不是癔症,她正常著哩,隻不過是想讓我上北大想瘋了而已。她自己上不了,隻上了一個醫學院,所以抱憾終身,希望我能夠圓了她這個夢。我就是她的一個提線木偶……”

“好了,好了,北大生,咱們再不說這個了行不行?現在,你瞅瞅,你說的那個迷霧村到底快到了沒有?”

我感覺我們都走了快三個小時了,怎麼還是到不了那個破村子裡,我感覺是不是讓這個書呆子給騙了。

我正這麼琢磨著,隻看見汪凱抬手一指眼前大喊道:“快看,我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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