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時眼裡有這樣複雜的神色，像是愛情，又飽含恨意，似乎是等待了多年，又恰巧剛剛路過，可更大的悲哀卻是無可奈何。
青衣沒有動，他伸出了手，然後又慢慢放下，一雙美眸，閃動著星華，隻是盯著“我”看。
我知道他此刻看到的並不是我，而是那個女鬼。
透過一個身體把她當做是另一個人，這樣是很難辦到的，就像那次梵淵在我爸的身體裡陪我去林城，一路上有很多次我都差點記錯，要在心裡把他變成另一個人，真的隻能靠想象。
如果不是因為足夠的愛，就是因為足夠的恨。
或者兩樣都有。
“寒煙，回鋈城去吧。”雖然隻聽到她的聲音，我卻從心底裡感受到了女鬼的無奈，以及深思熟慮之後下了決定的輕鬆感。
她說的“寒煙”，大概就是青衣的名字吧？
寒煙，寒冷生煙，亦或者是寒冷的煙火，哪一個解釋都符合青衣的氣質，他是戲子，注定在台上唱著優柔婉轉的戲調，是台下人渴望不可及的煙塵。
可是現在令我好奇的卻是這個女鬼，她的聲音太像我媽了，但是感覺上又不是，不禁再次回憶起青衣和我媽之間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鋈城，正是印證了青衣上回說的話：“這一世，我本該接陳婉回到鋈城。”
而剛才“我”說的話卻是：“寒煙，回鋈城去吧。”
我聽得出來這是委婉的拒絕，而青衣也明白。
“陳婉，已經這麼久了，每一次你都會跟我回去，我們說好的，為什麼這一世你偏偏就不肯了？”
“我”輕輕笑了一下，聲音略顯疲態，“寒煙，你怎麼就不明白？每一世你都能那麼快的找到我，帶我回鋈城，你的苦心我明白。但是我們這樣做，並不是在悟，而是在拖。這樣拖下去，一千年，一萬年都算不了什麼，說不定我生生世世都還要在這輪回之中徘徊。”
“寒煙，你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害我。”
青衣的表情立刻變了，“陳婉，和我回去有什麼不好？就算是一萬年又怎麼樣？你死多少次，我就找多少次你的轉世。”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我不嫌麻煩。”
“可是我嫌。”“我”淡淡的說，“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臉上那大大的驚異，似乎是不相信剛才所聽到的話是陳婉說的，“你要的是什麼生活！”青衣的臉上有一絲慍怒，語氣也比剛才更強硬了一些，“你寧可安安分分的待在這個身體裡，和彆人結婚生子，也不願意來與我享榮華富貴。悟什麼？你投胎那麼多次還不明白？所謂的人生到了最後，亦好亦壞，不過是追求榮華富貴的結果。”
“寒煙，如果有一天，你也曆經柴米油鹽的洗滌，就不會再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也許你會覺得，放棄回鋈城，放棄最心愛的人，放棄那些紙醉金迷的日子很不明智，可是我想通了，我要留下來。”
“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不是那個臭道士告訴你的？”青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能感覺到這房子裡的氣氛都壓抑了下來，可是這個女鬼卻並不這麼覺得，她的心緒似乎依然平穩，或者換一種詞，叫平和。
倘若一個人悟了，他能夠平和到連最親近的人也無法親近。
而青衣的眼中流露出來的情感便是這樣的，想接近，卻不敢接近。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在看一個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聖女，說真的，要是我沒有觀她所觀感她所感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我沒有過被人上身的經曆，可是卻覺得這個女鬼和普通人有很大的不同，先開始被上身前，我猜想我的靈魂一定會像是在一個空間而被擠到小角落一樣，可是現在卻覺得似乎她與我的靈魂重疊了，我還能讀懂她的心，可心裡總有一種感覺，就是這個女鬼實在是太乾淨了，乾淨到一絲雜念都沒有，她說的是什麼，腦子裡想的就是什麼。
一個人再怎麼有自製力，也不可能控製到自己的腦子吧？
這種乾淨純粹，就是佛教裡的色即是空嗎？
這個念頭隻存在了一瞬，就被青衣的聲音打斷了。
“陳婉，我求你，跟我回鋈城吧……”
“就這最後一次……”
聲音近乎哀求，那張燦若星華的眸子，淡淡的悲哀憐惜緩緩流轉。
“寒煙，你不會懂。”
這話剛說完，就聽見女鬼的聲音沉沉的在我耳旁響起，“小槐，你放心，我會帶你出去的。”
隨即一陣翻天覆地的眩暈，我早就驚得閉上了眼睛，也來不及看發生了什麼，身體由著那女鬼控製，隻聽到青衣的叫聲震耳欲聾，仿佛驚雷炸響，要把我的腦子震裂一般。這聲音像是青衣，後來又逐漸變化為雄厚的獸吼，摻雜著尖銳的叫聲，聽上去分外痛苦。
待到身體停止了動作，我一睜眼時，卻看到眼前一掃而過的是一條天青色的尾巴，再抬頭往房頂看，竟然是一條青龍破頂而出，身體細長有四足，馬首蛇尾，身披鱗甲，頭有須角，還沒等我再看清楚一點，就飛的無影無蹤。
回過頭來再看青衣的位置上卻隻剩下一件寬袖戲服。
來不及就反應，一片殷紅的霧色籠罩上來，一隻隻麵容可怖的紙人從四周向我包圍過來，卻都像是被紅色的東西洗過一樣，透露著詭異的紅色，而空氣裡彌散的甜香味更加濃烈，甚至令人作嘔，那氣息中仿佛更多的是一種腥甜，像是血液遍布似的。密密麻麻的臉從四麵八方擠過來，伴隨著紅色的霧，仿佛隻剩下水墨一樣的血腥裡凸顯的僵硬的死人臉。
我想呼叫，卻仿佛被人摁住了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來，我才想起我是被女鬼上了身，自己根本沒法動，可是這種壓迫的感覺實在讓人窒息，我閉上了眼睛，隻管這女鬼接下來會怎麼做。
可等了幾秒鐘卻見她沒有動作，我無法控製的睜開眼，頓時看見所有的紙人都豁然轉身，直勾勾的盯著我看。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們犀利的目光，我的腿一軟，仿佛又被無形的力量牽製住，沒法動彈。
“我”盯著那條青龍離開的地方，隻見崩塌的屋頂似乎就快要塌陷下來，這一座屋子要是塌了，辰軒和陳婉肯定什麼事也沒有，可是我的肉體一定會遭殃！
正在我為自己的身體心急如焚時，一個黑影從麵前閃過，隻又一陣天旋地轉，便一把將我從即將坍塌下來的房頂下撈了出去。四周聲亂如麻，辰軒的呼喊聲紙人的低吟聲彙成一片，倉皇間聽見身邊人口中清清楚楚的念叨著，“你要是敢傷害我夫人，我讓你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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