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筍 第三十一章 怨家無解(下)

2017-06-11 作者: 紅辣椒青辣椒
第一卷 春筍 第三十一章 怨家無解(下)

夏日天亮的早,日頭被大山隔在外麵,還未從東山巔爬出來,村子裡已開始喧鬨。

今日是劉家將老爺子劉力揚發喪上山的日子,象這樣的大熱天,發喪一般趁早,在八點左右就得將棺木送至墳地,太晚的話日頭當空,爬坡上坎的抬著棺木登山,又曬又熱,人會受不了。這樣以來,就隻能先發喪出殯將亡者送上山後,再返回來吃喪飯了。

這一次再沒有奇跡發生,反而還出現了麻煩。一個是劉勝堂這二天時昏時醒讓人揪心,另一個是擺在廳堂的亡者,棺材昨日就發出了臭味。劉家趕緊閉棺封紙口,在廳堂燒了一堆的柏香,還灑了花露水,勉強將屍臭壓了下去。

六點多一點,鑼鼓嗩呐聲就在劉家院子外的路口震天價的響了起來,這是信號,催促鄉鄰們儘快過去,準備發喪了。

我收了功,姐姐帶著妹妹叫了區美玉姐妹已去看熱鬨了,我匆匆地洗漱了一下出了門。

藍天白雲清亮如洗,又是一個豔陽天。劉家院子裡外都擠滿了人,男女老少足有好幾百人,一口漆黑的棺材擺在路口的寬敞處,二丈多長的獨龍(注:獨龍,抬棺材的大圓木)擱在棺蓋上,幾個壯勞力正在用剖好的篾條紮著靈柩,披著白色孝布條的劉家子孫和近親有幾十人,此時都聚在棺材前,有女眷在高聲哭訴。

其時的鄉下喪事其實很簡單,遠不能和後世的奢華比。沒有和尚道士們念經超度、開靈化屋做道場那一套。當時的環境根本不允許搞那些排場,那時候除了名刹古寺大廟宇裡尚還有極少數留守的和尚道士,其它各處的小寺小廟大多被砸了個稀巴爛,和尚道士們早已還俗找不到人了,就是找得到也沒人敢出來念經做法事。宣揚封建迷信,不鬥你個半死才怪呢。

新社會新風尚,追悼會取代了舊時的一切繁文俗禮。

油廠這邊也站了不少人,有上了年紀的在議論著老爺子傳奇人生經曆,回憶著他為人處世的好處優點,不時有人斥責著在人群裡鑽來擠去的小屁股。我看見桂老爹家還未開門,估計是還未起床,心想他這幾日被病痛折磨得厲害,就讓他多睡一會,沒去敲門,擠去前麵看鬨熱去了。

追悼會是大隊長曾成功主持的,追悼詞由公社派來參加追悼會的秘書念的。

本來公社書記打算親自來的,卻不料七月六日國家也出了一件大事一一全國人大委員長,赫赫有名的朱總司令朱德同誌因病逝世,昨天晚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向全世界播報了這一噩耗,書記要在公社等待上麵的指示,安排悼念活動,隻好派秘書來了。

劉老爺子追悼詞大意是:老爺子劉力揚技藝高超,德高望重,一生勤勞儉樸,為人正直無私,友愛老少,團結鄰裡。舊社會如何吃苦受罪遭遇悲慘,新社會五世同堂如何的幸福美滿,尤其重點提到他三十多歲就喪妻單身,含辛茹苦的又當爺又當娘的將後輩拉扯成人,沒日沒夜造房修屋,累了睡地頭,餓了喝涼水……最後總結老爺子這一生是艱苦的一生、勞動的一生、奮鬥的一生、偉大的一生、光輝的一生,是值得所有村民學習的榜樣雲雲……

追悼會過後,起鑼發喪。一霎時鑼鼓喧天,鞭炮齊嗚,嗩呐鳴咽,哭聲悲切。孝家男人們手提草把在棺前,女眷在棺材後麵,一大家子依次跪好。主廚的劉牛皮將一隻雄雞在靈柩前殺死,將血淋在棺蓋和獨龍上,抬靈的壯漢們一人沾了一點塗在額上。

這有個講究,抬靈的人塗一點雞血在額上叫掛紅避煞,以免衝撞亡靈或其它邪物。八個壯漢各自就位,子杠上肩,齊齊”吆嗬“一聲,踢倒擱放棺材的板凳,由花圈隊伍在前引導,二三百人浩浩蕩蕩的一路向墳地行進。

劉家老祖山在楂樹嶺,出村口往南沿大路一裡多再爬上山腰坡地。

劉映國端著老爺子畫像走在靈柩前麵。本來這畫像應該是靈牌,可他是大隊書記,靈牌是”四舊“,隻好改為畫像,而且這畫像按道理也該由父親劉勝堂端的,但父親前日昏倒靈堂,經全力搶救,稍有好轉,時昏時醒,根本起不來床,自然隻能他這個長子、老爺子的長孫端了。

這幾日他可熬苦了,也氣壞了。說實話老爺九十多歲了,高壽,喜喪,說不來有多悲痛,父親前日的昏死才真正令他痛徹心肺。家裡擺著一個未出殯,如果再添一個,這擱誰也受不住。他一瞧父親的情況就知曉是有人下了陰招,而下陰招的不用說就是桂油匠。

他清楚桂油匠熬不了幾天了,可沒料到的是這桂油匠果然是個高手,這垂死掙紮的反撲竟如此厲害。而且,最最令他心急心氣心痛的是,自己竟然看不出對方的出手招式,根本無從化解,如此一來,桂油匠是難逃一死,而父親恐怕也萬難幸免,真正的兩敗俱傷,同歸於儘呀。

他有些後悔了,後悔那天沒聽父親的話招惹了對方,如今雙方箭已離弦、水潑在地,已成死結,怎生能得化解?

昨日姑父桂秋生和姑姑回來奔喪,當然也得隨便去看望問候一下桂油匠這位老叔,他抽身跟著過去了,屋裡屋外他都轉了一下,沒看出有什麼特殊或打眼的布置。

想來也是,就如自已一樣,作法布置的東西外人豈能輕易找到?想和他說話,他根本就不答理,甚至連看都莫看他一眼,分明就是一付死磕到底同歸於儘的架勢。他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對於今日老爺子出殯,?他儘力做了布置,以防發生什麼意外或不測。不過自始至終他還是提著心的。畢竟隔行如隔山,自己繼承的是魯班仙師匠人一脈,對方是何門何派自己並不知曉,誰嘵得他會不會弄些事出來製造麻煩?

轉過山嘴就要登山了,這時抬靈的出了狀況。八個人抬著的靈柩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的劇烈擺動著,似乎就要落地,抬靈的人大呼小叫,鑼鼓嗩呐又急又快。本地習俗,棺材自喪堂移出到送至墳墓,中途是不能落地沾土的,否則對孝家不利。

劉家的孝子孝孫們嚇得呼啦一下全跪在地上,劉映國心一沉,顧不得跪地,回身竄到棺材旁,黑著臉急叫:”怎麼啦?怎麼啦?“

前麵領頭打開山的曾慶虎見書記焦急的模樣笑道:“莫事莫事,這幫家夥趁著換人故意作孽(注:作孽:土話,意為搗亂)。“

村裡麵一直有這個傳統,抬靈時前後各四人,各自搭檔好後,半道上故意使壞,要麼前麵的不走,要麼後麵的不動,前麵往左,後麵偏往右扯,拉拉扯扯的險象環生,而出現這種情況,孝家無一例外的要跪下磕頭,抬靈的有時故意這樣捉弄孝家。

一場虛驚,劉映國鬆了口氣。除了這些力氣多得沒處使的抬靈人一兩次的故意作孽使壞,老爺子的靈柩被順利地抬到墳地下了坑,懸著的心暫時放了下來,一大溜人返回村子,回他家院子吃喪飯,才進村口,有人來報:

五保戶打油匠桂新糧死了,剛剛斷的氣。

這時候時間在八點多鐘,金色的陽光正鋪灑到整個村子,和油廠相隔不過十幾丈的劉家大院裡正擺桌安凳,熱火朝天的準備上酒上菜,招待送葬後回返的親友鄉鄰們吃早飯。

桂老爹的死是我第一個發現的,也不算發現,我進去屋裡時他還沒死,過了一會才咽氣的。我兌現了幾天前對他的承諾,站在床邊給他送了終,讓他安心的閉上了那隻獨眼。

給劉老爺子送葬的人太多,按鄉俗,村裡每戶最少都會有一人去送葬,不是為了湊熱鬨,而是表達對亡者的尊重。劉力揚老爺在村裡說得上是德高望重,送葬的特多,加之他家眾多的親友,隊伍排得老長。

娘在廚房幫忙,父親不在家,做為家裡的男人,娘一早就吩咐我要去送老爺子最後一程的,見人實在太多,而我心裡記掛著桂老爹,半路上開小差溜回來,直接就去到油廠。

這幾日桂老爹的病一天重過一天,根本就莫吃過什麼東西。前二天他讓我給他熬了點粥,我發現他隻喝了一點點,昨天中午我又要為他熬粥,他說口莫味,什麼都不想吃,不讓我做。

桂老爹生性孤傲,他不準我告訴彆人,說是自家身體自家知,過二天就莫事了,他不想麻煩大家。

也怪我那時少不更事,加之這幾天大人們除了輪流出工的(有些農活不能耽擱,必須要做),其餘的都在劉書記家忙喪事,難得遇上誰。而我每天早晚要練功,白天要扯豬草,要抽空上澗水衝喂小黃鼠狼,中午要記錄他教我的東西,連和周扒皮座三雕他們都少有碰麵,有些事情也就一念而過,過了就丟在一旁了。

我才到門口邊,老黑狗從門縫擠出來,濕潤的眼睛看著我嗚嗚低鳴。門沒上拴,我推開門頁進到屋裡,叫著”桂老爹“,床上的桂老爹沒有應答也沒有動彈,黑狗的一對前爪趴在床沿,對著床上的桂老爹低聲嗚咽,我嚇了一大跳,趕緊上前幾步到了床邊。

床上的桂老爹氣息微弱,麵色死灰,獨眼圓睜,胡子拉喳的嘴微張著,配上左臉的傷疤,猙獰而又詭異,嚇得我向後跳開一大步,高聲哭叫著:”桂老爹你怎麼這樣呀?你彆嚇我呀!“

也許是我的哭叫驚醒了他,他慢慢的轉動了一下腦袋,手抬了抬,渾濁的獨眼盯著我,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有話要對我說,我麻著膽子走過去,他喉嚨”謔謔“有聲的似乎在努力說著什麼,我貼過去,聽清了,他在重複著四個字:”提防、劉家,提、防、劉、家………“聲音漸弱,直至氣息全無。

我發瘋一樣的哭叫著跑出去,高聲哭叫:“快來人呀,桂老爹死了呀,快來人呀……“

有人聽見了,劉家院子裡跑出來幾個人,一齊進到桂老爹房裡,也許是聽見了我的哭喊聲,母親也跑了過來,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裡,不住的拍著我的後背,嘴裡念叨著:”我崽不怕,我崽不怕……“

桂老爹是五保戶,一切由大隊和隊上做主。按道理他還有親人,他和桂家雖無血緣,但他始終姓桂,是桂七的兒子,桂秋生是他侄兒,必須得通知他們。好才桂秋生兩口子都在劉家奔喪,倒是省下許多麻煩,最起碼不用派人大老遠的跑一趟去送信了。

大隊書記劉映國和生產隊長劉老滿自家的事還有一大堆,沒功夫管這邊,就由大隊長曾成功負責處理安排。曾成功叫上副隊長和生產隊會計等,幾個人碰頭一商量,又征求了一下桂秋生的意見,認為越快越好。

但桂新糧畢竟也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和大家相處了幾十年,雖然說不上他有多好多偉大,但畢竟幫過不少人的忙,人一死,過往的好處都被撿了出來。更何況他這一生,確實也讓人說不出他的壞來(除了和劉家結怨)。

大家議論著這個傷殘老光棍的過往,敘說他孤苦淒惶的一生,隊上的幾個婦人包括母親都在一旁掉眼淚,於是大家一致通過,決定在家放一晚,隊上全體男女為他守靈一夜,明日一早出殯安葬。致於墳墓,就按他生前說的,葬到劉陳氏一起,了卻他一生的心願。因那兒是無主荒地,不屬於任何一姓的祖山,自然也就無人反對。

至於他侄兒桂秋生,一則早已遷至外地,二則從未供養護侍,根本就無話可說。至於喪事的花費,桂秋生自願出了一部分,隊上各家自願的湊了一些,其餘的大隊和生產隊平攤。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大家夥在劉書記家草草的吃過早飯,齊聚到油廠,擦身換衣,收殮入棺。好在這些東西隊上在他六十多歲時就已準備好了,一切都有條不紊。

第二天也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一大早就將桂老爹抬上了山,桂老爹無兒無女,侄兒掛秋生就是孝子。他用白紙自已寫了個靈牌端著,走在靈柩前麵,我拉著周扒皮跟著撒買路錢放鞭炮的也走在前麵,心裡黙想著我是他徒弟,應該也算是孝子的……

給桂老爹送葬的隊伍排了好長,規模雖然不能和昨日送劉老爺子上山比,但也不算少。我看了一下,全村的一百多戶人家大部分每戶都來了人。而且,除了本隊的,彆隊的人送完葬大多就直接回了家,連喪飯都沒來吃。可見桂老爹雖然是“五保戶“,但在村裡的人緣並不差。

自昨天上午到今天送桂老爹上山,我一直都守在靈前或屋外,半夜時分母親要我回家,我不聽,任憑母親斥罵拖拉,我始終沒有離開油廠的範圍。

母親偷偷問我為哪樣?我遵守了承諾,流看眼淚說,桂老爹無兒無女,他生前對我很好,我要為他守靈。母親也紅了眼睛,撫摸著我的腦袋,長長的歎息一聲,再也沒有阻攔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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