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決裂(三)

2017-06-27 作者: 素衣渡江
第102章 決裂(三)

謝府裡,燈燭早已熄滅,林安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耳朵戒備地聽著外麵的聲音。 23US.最快

終於確定了守夜的丫鬟都睡下了,除了風聲,再沒有旁的聲音。他小心地掀開被子,從熏籠上取下衣服,麻利地穿上身,就著外麵清冷的星光和雪光,小心地避開屋內的擺設。

彎著腰,像隻貓兒似的,輕輕地拉開屋門,走了出去。

他行進的路線,出乎意料的順利,沒有人發現他的行蹤,讓他安全地到了目的地——謝府的馬棚。

馬棚裡亮著兩盞燈籠,朦朧的光線,將馬兒的影子拉的很長、很大。林安謹躲在一根粗壯的柱子後,臘月的寒夜,滴水成冰,為了行動方便,他穿的又單薄,小臉、小手都凍的沒了知覺。

可這時候,林安謹感覺不到這種疼痛,他咬著嘴唇,心兒砰砰直跳,全身的血液加速湧流,甚至耳朵裡都因此有了嗡嗡聲。他緊張而又期待,黑湛湛的眼珠,錯也不錯地盯牢了馬棚,終於在一堆稻草旁,看到了一個人影。

小手顫了顫,腳步向前踏了踏,卻又不忙著出去,打量了一番四周。

“小子,真是警醒。綴在後麵的謝懷遠,將他這番動作,全看在了眼裡,低低地讚了一聲。

確定了處境安全,林安謹靈活地衝進了馬棚。

饒是他再三小心,踏上又乾又脆的稻草上時,仍然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他一驚,忙頓住了腳步,但在這近乎寂靜的寒夜裡,這聲音仍顯得過於刺耳、糟亂。

被壓在馬棚裡一天一夜的王青山,在巨大的壓力和恐慌下,哪怕又餓又累,頭腦昏昏沉沉,也沒辦法睡實了。

霍然睜開眼睛,繃緊了身體,暗暗地蓄著力。

瞧著人影一動不動,林安謹以為沒有驚動他,呼了口氣,腳步更加輕慢地走了過去。在兩人之間的距離隻有十多步的時候,比對了下兩個人的體形,林安謹停下了腳步。

“喂,醒一醒。”小聲叫了幾句,接著吩咐:“你要是醒了,就轉過頭,彆大聲說話!”

竟然是個孩子,清脆的童聲一入耳,王青山先是晃了一下神,接著蓄力待發的身軀就軟了下去。而後,像是想到了些什麼,猛然回過頭,看了過去。

一大一小,看了個對眼。

林安謹緊緊地攥起了拳頭,王青山霍地站了起來,一陣陣金屬碰撞的聲音傳來,原來他的腳踝處纏著長長的鏈條,限製了他的行動。

林安謹低頭看了一眼,又向前走了兩步,隻要不進入王青山能夠抓到他的範圍,他的安全就很有保障。

“順子?!”沙啞的聲音,喚著他的小名兒。

“你是王家村的人?”林安謹板著臉,力持鎮定。但他畢竟年紀小,雖然麵上裝的像,眼睛的焦灼和急切,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

“嗬嗬,王家村,王家村已經沒了,村子裡的人都死了。除了我,還有你們母子倆!”王青山咬著牙低低地回答,似哭似笑,毛骨悚然。

迎著他充滿惡意與怨怒的眼眸,林安謹不僅沒有低頭,反而撐著氣勢和他對視,連心底裡的焦急都顧不得了。

王青山當初在王家村時就是個獵戶,死在他手裡的動物,不計其數。而後,王家村遭劫,數百口人隻逃出了他一個,手裡更是沾染上了人命。

見了血的人,有種特有的陰厲,和他們打交道,總是讓人發寒發麻,十分的不舒服。而林安謹還是個孩子,本就比成年人敏感,此時,王青山更是激出氣勢,全力打壓他。以致這小小的馬棚裡,仿佛充滿了如有實質的血腥味。

小心地隱在一旁的謝懷遠,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扣在手裡的石子牢牢地對準了王青山。

“哼,王大叔難道還怪我們母子不成?你們欺辱孤兒寡母,想要逼死我娘。逼的我們連家都不敢要了,連夜躲進了深山。”林安謹手腳輕顫。當日他娘帶著他深夜躲進了深山,哪怕當時他不明白,後來跟著林燕染的這段時間,學了認字,又跟著師傅霍紹熙學了功夫,他的心智早不是當初王家村時的單純了。王家村的人打的是什麼主意,他現在是一清二楚。

“殺了村子裡的人是我娘嗎?你不敢怨恨真正作惡的人,反而將錯處都推到我娘身上,真是欺軟怕硬,不知廉恥。”看著王青山目眥欲裂,恨不得撲上來咬他一口的樣子。林安謹輕輕笑了起來,眼中卻滴下了一串串晶瑩的眼淚。哪怕在王家村長大的日子十分心酸,大多數的村民對他們母子都不好,可是柱子哥和柱子爹娘,對他們很好。而且那些村民再怎麼不好,他不理會他們就是了,他也不想讓他們死的。

可是,王家村沒了,隻有這個王青山活著,他還不分好歹,將這些罪孽按到他娘的頭上,他真是蠢笨又窩囊。

“據說,你還是村子裡最好的獵人。難不成在你的眼裡,惡狼撲殺了野雞,野雞不怪自個兒飛的慢,反而怪躲開的兔子,不應該逃開,而應該乖乖的送到狼嘴裡,換它逃命不成。如果你真是這麼想的,那我還真不敢相信你是個合格的獵人。否則,你每次打獵的時候,打著了野雞,野雞怪兔子,打著了鹿,鹿怪野雞,你還不能不管它們,誰讓你和它們一樣想的呢。你若不聽,那是你虛偽,隻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若聽了,一天的時間就這麼怪來怪去了,你啥也彆打了。”那段深山的歲月,牢牢地刻在了林安謹的心中。他怕王青山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而用了這個簡單的比喻。

“你......”王青山氣堵胸悶,臉色漲紅發紫,卻硬是說不出一句話。

哇一聲,他口中噴出了一口黑血,臉上的紫色才退了下去。頹然地倒在了稻草上,一雙眼睛怔怔地望著馬棚頂,整個人氣勢一消,竟有了幾分死寂的感覺。

“你......”看到王青山這個樣子,林安謹不由同情了幾分,他本就是個善心的孩子,哪怕霍紹熙教了他人世險惡,他心中的善良仍然沒有泯滅。

“你不要灰心,想法子報仇才是正經。”

王青山用力地撐起身子,惻惻地笑了幾聲:“是啊,沒有給他們報仇,我怎麼能死。”

又看了一眼林安謹:“倒是順子你,前些時候,避我尚唯恐不及,今天怎麼又來找我?還是瞞著人,偷偷地來。”

“你知道我......爹?”最後一個爹字,林安謹說的極輕極輕。

“嗬,你爹是外來戶,在王家村住了多年。他和村子裡的人都不一樣,大家夥兒看見他都怕,比看見縣老爺都害怕,哪怕他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可隻要他往那兒一站,就能繞著他身周畫出一個大圈,大家夥兒都遠遠地避開,不敢湊過去。其他的人從心底裡害怕,瞧見了他,都遠遠地避開。我和他們不一樣,雖然害怕,但我從小跟著我爹學打獵,膽子比他們還是大了些,想的也多些。我看著你爹,就想起了在山上見過的老虎,那種壓迫人的氣勢,是那麼的像。所以,每次見了他,我都會多看一看。本想著能從他身上學些什麼,可他和少出門,我也就沒能學到,但是,這麼細心注意,我也將你爹的樣貌記了下來。哪怕多年不見,他高高在上,我仍然能認出來。”王青山說的時候,眯著眼睛,回憶起了自己年幼時不知天高的往事。

“你見過他,他......是誰?”這一刻,林安謹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這麼緊張,不是為這個從來沒有見麵的爹。在山裡的時候,他娘說他爹死了,他傷心了一場,就聽了他娘的話,當他爹死了,反正他也從來沒有過爹,隻要有娘,就好了。

可是,昨天他一個人藏在暖閣的角落裡,想他娘在哪兒,過的好不好的時候。聽到兩個人在悄悄的說話,他躲在一旁,聽出了一個是這府裡的主人,那個陰險的謝懷遠。

他本來沒在意他們的話,直到聽到他們說,他們早就找到了他娘,之所以瞞著他,是因為他突然冒出了一個爹,將他娘扣住了。

林安謹咬著手指,才沒有發出聲音。從他們話裡,他知道他爹對他娘一點兒都不好,不讓他娘見他,將他娘關在了一處院子裡。

最後,他們還說,幸虧遇到了王青山,知道了他爹的身份,否則他們差一點就將他送到他娘身邊了,那就大大得罪了他爹了。

可到他們走了,都沒說他爹是誰。隻聽到那個屬下稟報說,將那個王青山關在了馬棚裡,一定不會讓他爹的人發現。

林安謹等了片刻,趕緊離開了那個地方。遇到焦急地尋來的丫鬟,若無其事的跟著她回去。然後,想了許久,終於在守夜的丫鬟睡著了之後,悄悄地摸進了馬棚。

他要找王青山,要問清楚他爹是誰。然後去找那個男人,讓他將他娘還給他,他不稀罕他爹,他不能沒有娘。

“怎麼你娘沒告訴過你?也難怪了,你爹那樣的人,隻有當年那麼落魄了,才娶了你娘。如今他發達了,估計不會認你娘了。可是,順子,你和你娘不一樣,你是他的兒子。這男人能對女人狠,對自己的子嗣他還是上心的。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流落到這府裡,但看著他們雖然對你客氣,可對你看管甚嚴,想來也不是為你好。但你爹就不一樣了,隻要你尋到了他,我在一旁作證,讓你認了爹,你以後的日子那可是享不完的榮華富貴。”王青山聲音蠱惑,隻要穆將軍認下了順子,必得記下他的功勞,到時候,他就能報仇了。

“你說他是誰?”林安謹牙齒咬的咯咯響,對這個爹更沒有好感了。甚至還有些恨他。

“你過來一些,我告訴你。他位高權重,是威名赫赫的征北將軍穆大將軍。他......”王青山滔滔不絕地說著從各處聽來的話,各種誇耀如流水似的,恨不得讓順子聽了,立馬去投奔他這富貴的爹。

隱在暗處的謝懷遠深深皺起了眉。

過了近半個鐘頭,林安謹出了馬棚,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謝懷遠看著他的背影,竟感到了蕭瑟的味道,心頭也有了些酸澀。深深灌下一口涼氣,壓下了這些情緒。看到一旁的平泰,滿眼的心疼,和對他的不讚成。

“怎麼,覺得我做錯了?”

“公子,這些話哪怕是一個大人都不舒服,何況林小公子還這麼小,他怕是受不了。”一個男孩兒,對父親總是有著深深的濡慕。尤其是林安謹這種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孩子,怕是沒少在心中勾勒父親的形象。而王青山的那番話,**裸地撕開了父子之情的溫馨,露出了猙獰殘酷的真相。

“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原來會是這樣。”謝懷遠這話並不是敷衍,而是他真的沒有想到,林燕染竟然是童養媳出身,穆大將軍也真狠得下心,成婚第二日就離開了,從此再沒回去。

而想到兩日之後,穆大將軍的納妾之禮,他要以妾禮迎進門的又是他曾經的妻子。以妻為妾,還是從不曾將她當做妻子?

哦,對了,穆大將軍根本就沒有認出了,他根本不知道林燕染就是他昔日的童養媳。那麼,當初的那個婚禮,怕是王青山等人想錯了,那根本就不是婚禮,隻是收用了一個丫頭而已。

不得不說,這些富貴人家行事的相近,謝懷遠隻是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裡麵的玄機與殘忍。

可是,林燕染是這麼認命的人嗎?和她打了這麼些交道,謝懷遠不信她能這麼聽話地任人擺布,當年的事情,他不得而知,但是他能想到,穆大將軍以後的日子不會平靜了。

“不過,有他的母親在,以這位林夫人的行事,他吃不了虧。咱們隻要將謝家從這事裡摘出來,兩不得罪,就行了。”

總體來說,謝懷遠很滿意。告訴林安謹身世的人是王青山,他再使些手段,讓王青山順利地到達穆將軍府,將林安謹的身世告訴穆宣昭。這樣一來,穆大將軍是從王青山嘴裡聽到,即使他懷疑謝家早早知道這些事情,可隻要讓王青山咬定了不曾告訴過謝府。如此一來,即便穆將軍看著他們謝家不痛快,他就裝成一無所知,反正他沒讓穆大將軍當著他的麵兒丟了麵子,這可比他直眉瞪眼的告訴穆將軍實情,要好太多了。

而在林夫人麵前,王青山是王家村幸存的人,他們謝家不過是心善仁義,救了個可憐人罷了。哪裡知道王青山的底細,事情鬨了出去,林夫人也不能全將錯兒歸到他們謝府上吧。

這麼一想,謝懷遠心情大好,可是,事情真的會按照他的想法發展下去嗎?有時候,算盤打得太精,想的太多,反而會吃虧。

夜轉眼即散,透過黑沉沉的天幕,東邊的天空,透來熹微的亮色。

霍紹熙準時起了身,用冷水擦了臉,打了一套拳。身上雖然隻穿了單薄的衣物,頭頂上仍冒出一股股的熱氣。

他帶來的這些少年郎,個個都像他一樣,早早起身,練武健身。

院門吱呀吱呀地響起,四個少年郎,兩個一組,抬了兩個五六層高的食盒進來。安萬裡指揮著他們將裡麵的早餐擺在了屋子裡的大桌子上,熱熱的餐點,香氣四溢。

霍紹熙看著眾人都練了一圈,手一揮,大夥兒都老老實實地坐在了椅子上。

不過,這些自由慣了的家夥,很快就撐不住這層斯文的皮了。一個個吃的熱火朝天,你搶了我的油條,我奪了他的鹵蛋,打打鬨鬨,熱熱火火的,但見一雙雙筷子,你來我往,耍的煞是好看。

剛開始,還有人注意著形象,等手裡的東西,被人接二連三的搶走,就激出了火氣,連拳頭和腿腳都用上了。

除了霍紹熙身周平靜,其他的地方都亂哄哄的。但是,他們練拳練腿腳的動作幅度再大,放置食物的桌子都紋絲不動。爭搶食物再激烈,也沒有浪費了一點東西。

霍紹熙悠然看戲,慢條斯理的咽下一口包子。收了一群受過苦,尤其是做過乞兒的手下,霍紹熙的涵養是越來越好了。

剛開始手下這些家夥時,每到吃飯的時候,一個個狼吞虎咽,吃相煞是嚇人。世家公子出身的霍紹熙,著實嚇了一跳,但想到他們吃過的苦頭,就沒緊著他們改了這習慣。

結果,讓他窩火的是,這群小子,吃飽了也不停嘴,拚命地往嘴裡塞,因為吃得太飽,生生地撐出了病。看著躺在地上,揉著肚子打滾的屬下,霍紹熙就像看到了當年他小時候淘氣,使勁地喂錦鯉池裡的魚,然後,一條條錦鯉,露出白白地肚皮浮在水麵上,撐死了!

可對這些餓怕了的家夥來說,麵子、教訓都不重要,填飽肚皮才是實在的。

忍無可忍的霍紹熙,不得不想出了一招,在飯桌上隻擺上夠一半人吃的食物,你們各憑本事爭搶吧。前提是,不許搖動飯桌,不許灑了飯食,否則自動退桌,一口都不準吃。

時間久了,這些家夥終於明白,跟著霍紹熙,不用擔心餓肚子,才不再吃的像餓死鬼了。可這搶食的習慣,卻也留了下來。

“老大,到謝府探消息的人回來了,說謝府有個小男孩兒,和畫像上十分相似,估計就是您要找的人。”

“好啊,穆府裡我暫時沒辦法,這個謝府......”

話不用說完,看他的麵色,安萬裡就明白,接下來謝府就等著倒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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