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一章

中土京師山水相雜,景致頗佳,時有文人墨客至各處遊玩,再免費奉上墨漬若乾。而在老京師人的眼中,實則有四景是可不去,但萬萬不可不知的。若連這四處景致都不能通曉,又從何談論自己曾住京師呢?這大家口中津津樂道的四景便是:朱雀大道末端石柱上春秋不化的唾沫;文武巷中總是閉眼曬太陽的老頭;南郊蘭若寺那蕩人心魂的鐘聲;還有一個便是國史館一長溜院牆下整整齊齊,無法考證年代的狗洞。

是以當江一草從這些狗洞中的某一個鑽了出來時,趕晨市的菜販並不驚訝,隻是又把他當作了某個準備荒廢一日的史生罷了。

回頭看看國史館那苔痕斑駁的老牆,再看看牆下那僅容一人的狗洞,江一草皺了皺眉,定了定神,將身上滿是灰塵的袍子拍了拍,推起笑臉,行過側巷,彙入那中土京師每日清晨永亙不變的青菜鮮魚味道之中。

江一草不是名人,至少在他離京的這天之前,京師的王公貴族肯定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他在某種程度上也很出名,比如他曾經就職的巡察司和巡城司裡,有些老兵直到很久以後江一草這個名字已經很出名了,但都隻是記得衙門裡有一個年輕人非常的怕死,隻是不知彼亦是彼而已。其實這也不是毛病,彆人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隻是換成他江一草,身上雖向來隻有十幾個銅子,卻也向來是遠危地而近大人,在某些人的眼中,就像那永遠躲在樹蔭之下的香椿一般。

“遠危地而近大人”此言中所謂大人,正是大學士兼統領按察院禦史大夫莫言,莫大人的公子,巡城司宣節校尉莫璣。也正是此刻正和江一草一起坐在天香樓的台階上發愣的清俊男子。

長時間的同時發愣,似乎很是損耗這二人的精力,過了半響,莫磯才懶懶地問道:“昨天夜裡乾嘛去了?我還提了兩壇酒去找你,想要為你送行。”江一草許是昨夜沒歇好,隻一味倦倦地應道:“能去哪兒,大家都知道我膽子小,整天隻敢跟在武功高強的莫公子的身邊。”“膽子真的小?若真個膽小,又如何總和西城那些鼠狼之徒打交道?我勸了你這麼些時日了,你總是不聽。”莫磯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情。“倒真的希望你膽子小些,也不至於幾年前在南邊惹下那麼大事,現在搞的要借兵遁。”

“西城其實有些人其實也不是什麼惡人,尤其是那些少年……隻是混口飯吃罷了。倒是巡察司時在南邊惹的事兒,真虧你費心了。按察院的大人也是了得,我這樣一個小人物三年前的芝麻,他們都能揀出來吃了……”江一草笑了笑,露出滿口白牙。

莫磯不知如何續言,轉而好奇地盯著他滿口白牙,問道:“為什麼你每次發笑,總是把滿口牙現出來。知道你白的不容易,也不用這樣吧?”

“一向如此。”江一草哈哈笑道:“酒當快意飲且儘,仰天大笑肆無形。人生苦短,時日無多,能大笑時當大笑,將來老了,想大笑時,卻要時常掛念門牙可還有無,豈不痛苦?”

莫磯露出不知所謂的神色,摸了摸江一草的額頭,道:“酒當快意飲且儘,自然不錯。可你沒喝酒,卻如何學那些老木頭講些人生有無的東西。”

“空度廿載之廢人,不能傷秋,當著這春景傷傷春總無妨吧?”江一草轉過話頭,忽地厲聲道:“我這一去就是三年,你可得挺住了,不準打我妹的主意……她今年才十五……回京後,我再給你想法子。”

“你瞎說什麼?”

莫磯沒好氣地看著他,忽然把臉湊近,壓低聲音道:“晚上就走,從東門老魏那裡出去,這是兵部的路引還有一封薦書。”說著將一個紙袋塞入江一草懷裡。“我今天陪你一天,然後去接春風一道送你上路……”“不要說送我上路好不好?怎麼聽著像你和春風是強人在劫道一般。”江一草又笑了:“這麼緊張乾嘛?京城百姓都說按察院是你家開的,難道還不會買你這位大公子的麵子。”

莫磯難得地沒有反駁他,反而一歎道:“我總覺得今天有些怪,卻不知怪在何處……”

言語間,日頭漸高,二人身後的天香樓吱地一聲,卸下了那傳說有兩百斤的大門板,一個小廝站到門外,俐落地一抖手上的抹布,精氣神兒十足地喊道:“天香樓,門啟……”

接著轉身,對仍自在台階上發愣的那二位一擺手,道:“二位客倌,勞您久侯,請入樓上座,讓小的們侍候著……”聲音清脆而不噪,說不出的中聽。

他二人相視一笑,正待舉步,隻見街頭一輛烏黑的馬車急行了過來。車尚未停穩,一個老蒼頭便躍下車來,動作健勁的很,急著嚷道:“少爺,老爺今天身體有些不適,快點兒和小的回去吧。”

莫磯緩緩地轉身,臉上不知何時籠著一層霜氣,卻仍是平靜應道:“我在陪朋友,項伯你先走,我一會兒就回?”那老仆一時無措,不知該如何回話,但瞧他仍是立在原地,沒有絲毫想走的意思。莫磯也不理他,心裡尋思著:“這般找由頭,到底在想什麼?”江一草勸解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我在這兒等著便好了。”

莫磯停了停,忽然道:“你和我一起走。”

江一草一愣:“這又是哪裡來的道理。”

“不談什麼道理。”莫磯將聲音壓的極低:“我怕你今天不在我身邊,隻怕……”

“我能有什麼事,難道還有人想來殺我不成?”

不待莫磯說完,江一草笑著硬將他推上馬車。全不顧莫磯平靜麵容下,眼神中揮之不去的一絲焦慮。

看著馬車向南城漸行漸遠,江一草一躬身。抬頭隻見陽光漫天,空中纖淨無塵,遠處街角不知何家院內,伸出三兩枝將綻桃花。轉頭再看這東城路上行人麵目安樂,小販呦喝之聲共粥鋪熱霧漸起。江一草心想,這般良辰美景,又如何是殺人天氣?

京師北城常侍廟旁,有一座大院,院外交錯著種著些梧桐,牆內伸出的卻是些竹枝,此刻天時尚早,陽光從東邊漫漫地灑過,竹風梧影,將這院子襯地更是幽致了。符言帶著少年站在院外,始終不敢相信麵前這座清幽小院,就是那些大臣名將聞之膽喪的按察院所在。

他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心想,自己隻不過是西城裡麵一個混街角的流氓罷了,雖說是流氓的老大,卻仍舊脫不了江湖身分,和官府打交道,向來也隻是巡城司或是刑部的衙門。這按察院雖然傳言中恐怖萬分,又和自己能有什麼相乾,隻怕想與自己有什麼相乾,自己也還不夠這份量……想到此節,他懸了一夜的心方稍寬了些。對著身後的黑衣少年擺擺手,喊他跟上來。

二人走到院口,便有個年青人迎了上來。

“請問閣下是否便是西城金行的符大老板?”

符言一愣,心道自己一乾兄弟,雖說也有幾個偷偷化金的所在,但那都是搶來的金銀軟細,怎麼扯到金行去了。

正瞎想著,方悟到這言語意思,卻又聽那年青人說道:

“這位想必就是本院兩位堂官極盼一見的算賬能手了吧?”

言語間向那黑衣年青人一笑示意。

符言堆起笑臉,正待說上兩句。

“真是辛苦符老板了,這位小兄弟,請跟我走。符老板貴人事多,還是先回吧……”

那年青人竟是不給符言說話的機會,麵子上的禮數一分不少,言語間卻是讓這西城的老大就此退回。

符言聞言,不由一怒,正待發作,忽地一陣風過,吹得他脖頸處涼涼的,猛地讓他想起了這按察院的種種傳聞,不由愣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待他醒過神來,隻見同行的那位黑衣少年已隨來人進了府,而大門又已緊閉了。他一向橫行街裡,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想到此節,又不敢發怒,隻好一口濃痰吐在台階上,這一口痰,內含怒氣,端地是遒勁無儔,隻撞得地麵“啪”的一聲。

“還是乾他們這行的人鎮定的多呀……”想起同行那黑衣少年不動聲色的表現,符言不由慨歎道。接著瞧見台階上自己吐的青綠痰液,在白石地板上分外障眼,又生悔自己方才魯莽了,瞧了瞧四周無人,急忙伸腳擦去。然後施施然歸家,在腹中打起回去後如何吹噓的草稿。

此刻,按察院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側堂之中,兩把太師椅並列,中間擱著一個黃銅打造的大痰盂兒,兩個堂官正斜倚在太師椅上,不帶半分表情地看著眼前這位黑衣的少年。

“你做這行多久了?”

黑衣少年伸出了一個手指頭。

左邊那位堂官搖了搖頭,轉身道:“唐大人,資曆似乎有欠。”

唐大人眼也不睜,緩緩道:“這一行一向……一向講究天才,資曆沒什麼用。當年山中老人……不……現在叫山中老人……那時那個少年……開山時又是幾歲?”說話間,似是不經意地,渾濁的眼光在黑衣少年身上逡巡了數道。這位老人似乎有些胸肺間的毛病,中氣不足,一句話,總要喘一兩口氣,加上音細如針,隻讓聞者捂耳。但這堂中的三人卻似乎充耳不聞。左邊這位堂官更是連忙稱是,接著問道:

“你可有過往成功案例,說兩個聽聽。”

黑衣少年仍是沉默,一言不發。

唐大人麵色一變,咳道:“真是不長進……”

左邊的堂官一聽上司發怒,正待嗬斥那少年幾句,忽聽唐大人喘道:“人家做這行的………怎能……把過往的事情……搬到台麵上來……?師弟……我帶你入行……也有十幾年了……你也太不長進了。”

堂官沒料得末了訓斥的對象竟是自己,加之一向得這位唐大人驕寵,麵上便不免有了不豫之色,分辯道:“這人一言不發,明顯怯意十足,如何做得此事?再說了,在這行中向來無名……”

唐大人又劇咳了幾聲,嚇得那堂官趕忙站起,在他身後輕輕捶著。唐大人盯著眼前這黑衣少年,似是說給他聽,又似是解釋給自己這無用的師弟。

“殺手這一行,出名了,反而壞事。”

接著閉眼,半晌從嘴角漏出幾個字來。

“今日,天香樓,江一草。”

黑衣少年也不答話,轉身出廳。

唐大人緊盯著堂前,似乎堂前還有那少年的影子一般,隻聽他喃喃道:“不說話,黑衣,帶鬥笠,像極了傳說中那人啊……”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