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二章

中土京師,建城數百年,自是風華彙流之地,加上朝廷數十年來刻意經營,集天下之力以奉一城,規模更是日大。除皇宮所在的內城外,城西多為遊玩之地,又臨近檀溪,故而成了風月不移之地。而穿過民居間隱著的那條名為二道巷子的熱鬨所在,城東卻是食客們的天堂,各式香味早已成為東城行人每日必有兩遭的享受。而此處偏西一大片的宅子是庶民聚居之所,是以京師東西兩塊,皆為熱鬨所在。唯這朱雀大道從道貫尾的南北兩城,因是朝政要地或是達官貴人府第所在,才略顯清靜。

而當朝一等公,獨掌按察院大權的莫言大人的府第,便在那石獅時現的南城大街上。

府裡後花園裡,樹蔭四布,間有花草,分外清靜,一條石子路曲行草間,直通向水池旁的一方小榭。亭中坐著一老一少二人正在對弈。陽光斜斜地打過來,映地石坪上的黑白子平空生出一層淡淡的光暈來。

“父親大人,清晨落子,雅致如此之高,看來身體感覺肯定不錯吧?”

老人輕咳了一聲,輕輕道:“癡兒,你心中太亂,如何能取這坪上之勝。”

莫磯看著麵前的老人,眼神裡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煩悶,心道:“這盤棋即便我勝了,隻怕你也贏了……”

心中雖心事萬千,麵上卻沒落下半分恭謹,沉聲應道:“孩兒近些時日儘耗在一些公文褥事上了,心中難靜,自然棋力大減。還望父親大人成全……”

接著伸出手去,將盤上的棋子一把掃亂,“劈啪”聲中,將死的大龍,令人頭暈的實地,劫眼,統統不複存在了。

老人抬起眼來,盯著麵前的莫磯。眼神中方露出一絲恚意,卻又轉為疑惑,末了卻化作了無儘的憐惜還有那掩之不去的遺憾。莫磯卻是微笑地看著自己那令世人尊敬的父親,眼神澄靜,一絲雜意亦無,有的……隻是那份骨子裡的固執罷了。老人將有些瘦峋的手揮了揮,而後籠入袖中。莫磯麵上也不見喜怒,隻是一拱手,身形一動,花園中清風一蕩,竟端直從院牆躍了出去。

隻剩下老人獨自在園中自問道:“知交?世上果真有這種東西嗎?如果有,京城四景裡哪裡去找那在文武巷曬太陽的蕭老頭了。”

北城按察院府內。

易中欣是按察院的二堂官,一切按察院需要對付的人,需要應付的事,向來就是由他和他的師兄:唐大堂官著手進行的。自然,他們的手下還有無數真正著手進行事情的人。他一向不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非但不喜歡自己高高在上,更重要的是也不喜歡彆人高高在上。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自己實在是很適合按察院的工作。

按察院的一個堂官罷了,五品官,實在算不上高高在上。

但是不管六部的侍郎,還是各地的郡守,在他這個小小的五品官麵前,仍舊隻得低頭,把平時那高高在上的嘴臉暫且放起。

“誰叫我是按察院的人呢?”他有些自得的想到。

按察院不和百姓打交道,按察院隻和官員打交道,而且打的都是那種不好的交道。比如哪個大臣被從宅子裡搜了些本來不應該屬於他們的東西,或是哪位將軍被人告了個驕縱無上的罪名。按察院就開始和他打交道了。而且一般從那以後,當事人也就可以不再指望繼續和旁的人打交道了。

所以易中欣,易大人很少佩服人,更不怕人。他算了算,“除了大老板,皇家的人,望江的人,東都的人,高唐的人,當然還有紅石的那個瘋三少……自己會怕誰?”他扳著指頭算,結果發現原來這天下很大,自己怕的人還是挺多,一隻手好象都不夠用。

“但讓我佩服的人呢?”有些灰心之餘,他想到:“除了大老板之外,還有什麼人值得我佩服?”

但當他看見眼前這個老頭,才發現自己一向是對這位大師兼上司是又敬又怕的,哪怕他常常在背後說自己裝豬吃老虎的本領很不錯,又經常像剛才那樣,在後生麵前罵自己不長進。

唐俸斌供職按察院已有三十年。三十年間,他親手毀了很多人,雖難言心安,不過一向是自認得理之人。方才他一句話便定了正在天香樓傻坐的江一草生死,在他看來,也隻是這位年青人命逢華蓋,實在是不濟的很。他輕輕地哼著小曲:

“悔不該,在那高唐邊犯下諾大事……悔不該,識得貴公子……悔不該,一身賤命累我公子青雲途……”心道:江一草,雖不知你模樣,就要送你歸西。但誰讓你和大人家裡扯上些說不清的關係呢?這天下,誰和大人有一絲牽絆,隻怕都不會有好下場的……隻是那位黑衣少年……想到此節,他又覺得胸口開始發緊了,使勁地咳了兩聲,卻咳不出什麼所以然來,隻是空向黃銅痰盂呸了兩下。

日頭已上了正天,按察院的大院,雖然四處樹蔭遮蔽,卻也掩不住那初春的一絲燥氣,自那竹間慢慢滲出來。

一個年青人急步進了偏廳,一拱手道:“大人……”

“料理清楚了,就讓刑部的老朱去把現場整理一下,讓他處理地乾淨些,彆又讓我們院裡來給他擦嘴……”

不待那年青人答話,易中欣想了想又說道:“順便讓巡城司的何統領留意一下,這次的那位木人,也請他回家好了……”木人乃是按察院門裡的行話,意思即指當院中不便出麵時,負責了結對方性命的家夥。

他自以為處置妥當,轉頭看著自己的師兄,等著一些言語。卻不料唐大堂官鼻子一哼,麵上一寒,冷然道:

“誰都不許碰那黑衣少年……我是不知西城的符言會帶這麼個煞星來……請他回家?”一股譏笑之意油然而生,“就憑我們這個爛院子,請得動嗎?”

“那黑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聖?”易中欣見大師兄麵有急色,不由好生詫異。

唐俸斌閉目而思,竟不知神遊何方去了。

方才進屋的年青人,此時方有機會在兩位老人麵前插上句話。

“兩位大人,事情沒成。”

…………

唐大堂官雙目一睜,竟是厲光一閃。

“小的奉命尾隨那黑衣少年,他出府後,沒沿朱雀道行走,而是穿了桐尾巷,然後……然後剛到二道巷子的岔口……屬下無能,屬下就跟丟了。”此人麵上慚懼之色漸濃,待看見那人見人懼的大堂官隻是擺了擺手,心中稍安,接著說道:

“然後屬下便在天香樓門前的算命攤子上一直等著,可直到日已將午,卻還是沒見那殺手的身影。接著,便看到………便看到大公子,帶著一個十五六模樣的小女孩子進了天香樓,接著便和那江一草喝起酒來……屬下看公子已在,事情隻怕敗了,就趕快回來稟報二位大人。”

唐俸斌揮了揮手,倦倦道:“如果真是那座山上的人,你也彆想跟住,出去吧。……馬上把那個叫符言的人叫來,就說我有話要問他。”

符言身為西城老大,自然也是血裡去,火裡來的角色。他隻是一直不服自己那個對頭打不肯打,卻總是和那些官老爺待在一起,讓他滿身的橫勁無處可發。他一向覺著,官府這種東西,還是要少碰的好。但沒曾想,今日一天之內,他卻要兩次造訪這座中土王朝執掌生殺大權的院子。

“你就叫符言?”

“小的正是。”他一邊應著,一邊用眼角偷瞄著太師椅上的兩個老頭。

“今天早上那人是你帶來的吧?他是什麼來路?”

“喔,那少年是我一個朋友的仆人,聽說以前做過這行的,大人昨夜來人催的緊,我便帶他來了。”

易中欣聽著這個流氓不鹹不淡的應答,便一肚子氣,厲聲道:“朝廷讓你做事,這是何等的榮耀,你竟然如此大意!隨便帶個人來了。”

符言生就的愣脾氣,一聽這話心裡便不喜了,直著嗓子道:“大人彆看他年紀小,可是咱西城那塊兒最能打的……”

易中欣嘿嘿一笑,踏步向前,在偏廳的青石地板上輕輕一踩。

“有多能打?你們這些市井之徒也真是沒見識的很。”

符言一看地上,隻見一塊青磚已然裂出幾個小縫來,不由心中大駭,納悶道:“這老家夥,看著虛胖窩囊的很,怎麼有這麼大的氣力……”

卻仍是強辯道:“小愁他又不是使拳腳功夫的……”

話剛出口,卻聽那一直不言不語的唐大堂官輕聲問道:“原來叫小愁,那他使什麼功夫?”

符言一聽這個來勁兒了,眉飛色舞道:“小愁使的是劍,一把青鋼劍,三疊鋼,半開刃……”

唐俸斌不耐地咳了一聲。

符言方訥訥道:“他和我那朋友是去年來的西城,嘿……”嘴巴一咧,“那家夥兒……今年我和杜老四在世興燒餅老鋪鬨起來了,他們兩個正坐在鋪子裡啃燒餅,一貼鍋的燒餅全飛起來了,我們正打的起勁,誰顧這個……隻見……”這時他的眉毛都似要從臉上飛走了,

“……隻見一道劍光,快地我們都看不清楚,都大家醒過神來,就看見小愁站在兩幫人的中間,劍上穿著十三個燒餅……”

唐大堂官聽他講的興起,不由皺眉擺手。

他卻意猶未儘地加了一句:“一鍋燒餅十五個,他們主仆二人一人拿著一個啃,剛好還有十三個,全都穿在劍上了……”

“這些都不提了,我就想知道一下,他那個……那個主人是什麼人物。”大堂官冷冷道。

符言咧嘴一笑,“什麼狗屁人物,不知那小子哪兒來的狗屎運,去年家裡給派了個這麼厲害的小仆人。那小子叫江一草,咱們都叫他一草,這一年都在巡城司裡混吃等死……”

話尤未完,隻聽卟地一聲,似是什麼東西破裂了。

符言一愣,卻見那枯瘦的大堂官一擺手,“行了,就聽到這兒吧。”接著站起身來,向自己一躬身。

符言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

“符老大今日幫了我們院裡一個忙,日後一定在市麵上有所照應。隻是今日之事,還請到此為止,不要到處提去。”

“小的畢竟是在道上行走的,這點道理還是懂的。”符言連忙應道。待看見那枯瘦老人將手中迸裂的茶壺緩緩放到桌上,茶水兀自冒著滾燙的熱氣,不由呆了,連忙加了一句:

“如有不妥,天打雷劈。”

唐大堂官點點頭,拱手道;“辛苦,不送了。”

轉身坐下,對著這滿屋物什,再看那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這位向來不識懼意的老人,這位為中土王朝空耗了三十年歲月的按察院老堂官,忽地生出一絲倦意來。

他失神地將沾滿茶水的手胡亂在身上揩拭著,全不顧茶渣在自己那花三十枚銀幣從宜白商行買的青衣上肆縱著。

此時正是初春,桃花開時,正是萬物蓬發的時節。

中土京師按察院內,卻隻聽得一位老人向著身邊的另一位說道:“師弟,是時候我們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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