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年輕的斥候抽泣道:“伍長看不過去,說讓我把軍情帶回銀鷂城,然後就說他戰死在更北的地方了,讓我彆管他們三人死活。我不肯走,伍長就狠狠踹了我一腳,說五個人都死在這裡,軍情咋辦?!”
曬麥場上,四名幽州斥候,涼刀輕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隻有四具屍體了。
一人死在泥屋牆下,那條持刀的手臂被北莽騎兵剁下後,故意放在他頭上。兩人死在曬麥場上,那名伍長屍體被綁在一條長凳上,當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
鬱鸞刀和石玉廬範奮所有人都沒有說話。
他們不是沒有見過比這更殘酷的場景,在他們北涼以北,哪年沒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徹底死絕的戰爭?他們又有誰沒有為一位又一位的北涼袍澤收屍過?
但是,這裡不是北涼,是薊州啊!
能夠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斥候範奮,紅著眼睛輕聲道:“不值,你們死得不值啊……”
然後範奮看到那名披厚裘的年輕公子哥走向伍長的屍體,範奮大步向前,想要一把推開那不順眼至極的年輕人,老子們在戰場上殺敵的時候不見你,現在大戰落幕了,你小子還穿了件場中戰死四人可能一輩子都買不起的裘子,裝什麼好人?!老子管你是薊北哪位豪門世家的後代?!範奮伸手的同時吼道:“滾你的蛋!隻要我們北涼沒有死絕,收屍就輪不到你們外人!”
但是範奮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根本推不動那個年輕人。
那人背對眾人蹲下身,緩緩解掉捆綁在那具屍體身上的冰涼繩索,脫掉身上那件裘子,裹住屍體。
範奮一怒之下就猛然拔出腰間涼刀,與此同時,連石玉廬都開始拔刀。
一名老人輕輕走到年輕人身旁,頓時一整座曬麥場都充斥著氣勢磅礴的淩烈劍氣。
鬱鸞刀沉聲道:“範奮,住手!不得放肆!”
範奮愕然,鬱鸞刀的無故阻攔,更讓這名二十年戎馬生涯的漢子感到悲憤欲絕,就在他舉刀前衝的那一刻,他看到那個年輕人在把裘子穿在屍體身上後,五指如鉤抓住自己的臉,一點一點剝下了一張“臉皮”。
隻聽這人自言自語說道:“對,你們死得不值,死在這薊州,死在了異鄉。”
“離陽都保護不了的百姓,你們幽州騎軍為什麼明知是死還是要管?明知道是違抗了北涼斥候條令,還是要管?”
那人輕輕幫死不瞑目的斥候伍長合上眼睛,慘笑道:“要是在三年前,我也不懂。那時候我以為江湖上的大俠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等我真的走入了江湖,等離陽北莽兩座江湖都走過一趟,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連江湖好漢都不會像你們這麼傻。”
年輕人抬頭望向一伍五名斥候中僅剩的活人,那個年輕幽州斥候,問道:“你們叫什麼?”
年輕斥候下意識脫口而出,“範遼,胡宗漢,趙典,我隻知道伍長姓盧,伍長從不給咱們看軍牌。”
範奮說道:“盧成慶,從軍十二年,涼州遊弩手出身,本來早該當上標長的,這麼多年來手頭隻要有一點點軍功,都推給手下兄弟了……還有這小子,叫劉韜,也從來不是孬種。”
世家子模樣的年輕人不但攙扶著伍長屍體站起,而且還用那根繩索將屍體與他綁在一起,掠去馬背,死人和活人同乘一馬。
他說道:“鬱鸞刀,你們帶著三具屍體先回銀鷂城,領六千騎趕赴葫蘆口,我最多半天後就能跟上你們大軍,記得出城時多帶一副甲胄。斥候劉韜,你需要在這裡等著,我幫你們拿回弩刀和鐵甲,到時候得讓你把伍長和那些東西一起帶回去。”
說話間,那老幼和年輕女子古怪三騎也紛紛上馬。
鬱鸞刀望著那個背著伍長屍體的他。
徐鳳年輕聲道:“我給盧成慶送一程。”
四騎疾馳遠去。
那四騎殺氣之盛,連幽騎副將石玉廬和斥候都尉範奮都一陣頭皮發麻。
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石玉廬,在背起一具屍體上馬後忍不住開口問道:“將軍,這是?”
鬱鸞刀怔怔出神。
他生於富饒的中原江南,遊學時也走過許多地方,一年到頭,有著名士清談聲,林間琴聲聲,青樓歡笑聲,觥籌交錯聲。
但是隻有北涼,死戰無言,悲慟也無聲。
鬱鸞刀抽出那把名刀“大鸞”,指向南邊,“請你們瞪大眼睛,看一看我北涼!”
騎隊快速離開村莊,範奮有些鬱悶地輕聲問道:“鬱將軍,那家夥到底是誰,離陽王朝頂天大的大人物?”
鬱鸞刀搖頭道:“北涼以外的,誰配?!”
鬱鸞刀哈哈笑道:“他啊,就叫徐鳳年!”
石玉廬和範奮在內所有幽騎將領,神情一頓後,突然就覺得好像有風沙進了眼睛。
範奮突然猛然間掉轉馬頭,喊道:“鬱將軍,我趕緊給劉韜那小崽子說一聲去,他說過這輩子最佩服的人,是單槍匹馬就做掉王仙芝的那個人!劉韜還總說這輩子是見不著他了!老子這回看這小子敢不敢相信!”
一名年輕都尉突然怯生生說道:“鬱將軍,我也頂佩服他了!要不然讓我留在村子裡等半天,我保證跟得上大軍,要是跟不上,我到時候自己把腦袋砍下來!”
鬱鸞刀瞪眼道:“你腦子進水了?接下來王爺要跟我們一起殺向葫蘆口,你想怎麼看王爺就怎麼看,想看幾眼就幾眼!到時候你隻要有本事跟在王爺屁股後頭,我不攔著!”
年輕都尉一想也對,尷尬笑了笑。
不用半天,四人就在黃沙大漠上一路棄馬長掠而至,追趕上了六千幽州騎軍。
當六千騎看到為首那名年輕人後,同時抽出北涼刀,以示敬意。
四人翻身上馬,徐鳳年接過一名年輕都尉拋來的甲胄,披掛在身。
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那三個字,連同鬱鸞刀在內都一次次歡呼。
“大將軍!”
當時北涼葫蘆口校武場上,是徐鳳年第一次在邊軍中露麵,但那時候也隻是身穿蟒袍。
所以這一次是徐鳳年第一次披甲陷陣。
他轉過頭,像是看到了一位老人在與自己並駕齊驅。
徐鳳年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氣,再望去,隻有黃沙萬裡。
他抽出那柄北涼刀,策馬狂奔,怒吼道:“北涼!死戰!”
“北涼!”
“死戰!”
六千騎懷必死之心趕赴葫蘆口外。
他們不僅要斬斷北莽南朝至葫蘆口間那條浩浩蕩蕩補給線,還要將其徹底打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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