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命不長,不痛快

2018-04-14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785章 命不長,不痛快

無所事事的徐鳳年看著兩百步外的那些人,對方也打量著他這個來曆不明的古怪客人,其中那些個稚童少年更是瞪大眼睛,他們人人手持兵器,不論是兵器,還是今夜的悲慘境遇,對他們來說實在是過於沉重了些,許多孩子臉上還帶著淚痕,有略微高大的男孩子輕輕安慰著身邊的小女孩,也有負弩背弓的成年男子在女眷的幫忙下包紮傷口,還有腿腳伶俐的孩子不知從哪裡捧來的箭矢,踮起腳跟小心翼翼放入長輩的箭囊中。

為了防止董家殺手借著夜幕進行刺殺,這一帶樹枝都高掛燈籠,燈火異常輝煌。

夜色春風中,徐鳳年看著他們,那些孩子也癡癡望著這個能跟爛陀山女菩薩搭上線的厲害人物。

然後在幾名身手勝過尋常家族扈從的內城高手護送下,有個背有一張牛角大弓的女子走向徐鳳年,婀娜曼妙的身姿,纖細的腰肢,修長的雙腿,跟那巨大的殺人利器,在燈火中顯得格外醒目刺眼。徐鳳年緩緩起身,想著就當自己是幫那位自稱龍樹僧人師兄的雞湯和尚待客了,不過他顯然低估自己的“氣勢”,當他彎腰起身的時候,除了那名女子腳步不停,那三個高手身形都頓時凝滯,然後發現女主人還在前行,又握緊兵器硬著頭皮跟上,徐鳳年還沒有站直身體,發現這夥人如此緊張後,就又坐回去,想著這樣大概會比較讓人放心,不料他這一起一落,把那群驚弓之鳥給徹底惹毛了,呼嘯出聲,有個相對年輕的漢子二話不說就擋在女主人身前,拔刀相向,死死盯著徐鳳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分出你死我活的架勢,徐鳳年有些無奈,你們到底要我是站著還是坐著?

那女子跟身邊那幾位自己家族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高手竊竊私語,隨後讓他們留在五十步以外,她獨自走到了徐鳳年身前,笑著指了指六珠菩薩坐過的板凳,徐鳳年點了點頭。她摘下那張牛角弓坐下後,微笑道:“公子不要介意,我們司馬家今夜實在是風聲鶴唳得很。哦,忘了問公子,聽得懂我的話嗎?”

徐鳳年笑道:“我不是北莽人,當然聽得懂柴夫人的中原官話。”

不僅是這座城,整個西域皆知閻王司馬家當家的人,是柴夫人,嫁入司馬家後也沒有婦隨夫姓,她持家二十年,所以內城三姓中也有人把司馬家族說成柴家。徐鳳年在拂水房搜集到的諜報上得知這位柴夫人是東越遺民,流難至此,家族長輩很快凋零,孤苦伶仃嫁入了當時還在外城打拚的司馬家,可以說是她親手把司馬家的家業操持到今天的顯赫地位,至於其中的艱辛,徐鳳年就不知道了,也沒那份興趣。

她直截了當道:“既然公子不是北莽蠻子,那我就可以說些敞亮話了,如有冒犯,請公子不要生氣。隻要公子能保住司馬家族一百二十四口人,不論公子索要什麼,隻要我給得起,我一定給!”

徐鳳年沒有說話。

這位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夫人,眼神堅毅,“公子也許會覺得司馬家族已經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證,隻要度過這個難關,隻要司馬家族這塊金字招牌在今夜沒有被徹底摧毀,那麼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兩千人馬。”

然後她突然有些淒苦,那個年輕男子竟然在這種關係到她家族存亡的緊要關頭,怔怔出神望著遠方,開起了小差。

她能夠帶著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堅忍不拔的地方,加重語氣,說道:“也許公子是無意間路過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會是離陽江湖最顯赫門派裡的一流俊彥,有誌於登頂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兩個姓氏的榮辱興亡,但是我懇請公子施予援手一回,司馬家族必定會感恩公子,以後隻要公子捎一句話回到西域,哪怕是南疆,是兩遼,是離陽京城,需要我司馬家族出力,我若還在世,必會馬不停蹄親自領著家族精銳勢力趕到公子麵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馬家主也絕不會推脫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違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女子,眼神恍惚。

她瞬間眼神冰冷起來,無形中語氣也冷硬了幾分,“我說過,隻要我給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男子在她麵前露出這種神色了,早年是外城權貴,後來是內城梟雄,比如董家的董鐵翎,李家的那父子三人,還有那些個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語輕佻的男子。

她麵無表情道:“但是公子要的,我隻會給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種會以為江湖處處有俠義的無知少女了。

這麼多年,為了這個家族,她順應西域這座城的規矩,也做了許多超出道義底線的事情,殘酷,血腥,肮臟,陰謀,算計,陷阱。

但是對她自己來說,有件事,始終守住了底線,她原本以為再過幾年,也許最多十年,西域都不會再對她這個柴夫人的容顏津津樂道,不會再有年輕人也會對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麼她就算對得起那個記憶早就模糊隻剩下一個姓氏的丈夫了。

徐鳳年沒有因為誤會而惱羞成怒,隻是笑了笑,“柴夫人想多了,隻是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轉頭望向東北方向,柔聲道:“我很想她。其實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當場,望著那張滿是溫醇意味的側臉,她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此時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偽。

她突然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和自嘲,在他臉上浮現的東西,恰恰在西域最為奢侈,她這個在西域黃沙叱吒風雲二十年的女人,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愫。

徐鳳年收回視線,微笑道:“我在等的人還沒到,確實餘下些時間,與其坐在這裡發呆,不如就順手跟夫人做筆買賣好了。”

沉穩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滿臉驚喜,隻是這個年輕男子接下來話語立即讓她如遭雷擊,“柴夫人,真的隻能有一次嗎?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氣勢也好,氣焰也罷,氣韻亦是,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這次雖然依舊惱怒,但已經沒有先前的那種悲壯了,反而大概是因為她實在是太過徐娘半老了,就算是生氣也彆有一番風韻,連累她此時有點像是……嬌羞?

徐鳳年爽朗大笑,擺了擺手道:“好了,不開玩笑了。隻不過先前覺得夫人的心弦太繃緊了,這種傷身其實綿延不絕。夫人是用弓的行家好手,應該知道鬆弛有度的道理才對。說正事,實不相瞞,我在內城也有些隱蔽經營,最近半年才在內城興起的那股勢力,夫人說不定已經見過那個滿身酸氣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來,世間持家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驚喜過後就免不了煙火氣的斤斤計較了,她輕聲問道:“據說那個姓劉的老人要麼是有北涼背景,要麼就是跟財神李家那個高手一明一暗,事實上都是離陽趙勾出身。”

徐鳳年搖頭道:“這些不重要,我能夠保證你們司馬家族繼續做內城大族,隻要你跟那老酸儒聯手,彆說在董家鼻子底下苟延殘喘,就是擠掉董家也不是沒有可能。你要人,我可以給你不輸內城高手榜上的人,而且隻要你敢開口,我就敢給你很多。你要鐵甲要弓弩要槍矛,我也可以一並給你。至於我的要求,很簡單,你們司馬家在這座城裡,必須籠絡起一支人數不下於五千的騎軍,他們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搏取富貴就果真有希望獲得富貴的時候,夫人要讓他們相信那不是什麼空口白話……”

徐鳳年說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良久,“我將來能不能看到這些,先不去說,柴夫人你放心便是,等下你去找那個姓劉的老書生,你就說是我告訴你他叫劉文豹,下馬嵬驛館,老槐樹。他自然會相信夫人,以後也會竭力配合你一切行動。不過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你柴夫人和司馬家如果不守約,到了該你們拚命的時候當縮頭烏龜,或者說以後有人找到夫人給你們更大的利益,那請夫人記住一點,我今夜能給你司馬家的,不管我以後出現還是不出現,都能加倍拿回去。你們西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的打打鬨鬨,什麼內城外城什麼高手什麼三大姓,以後總有一天你就會明白,真的不算什麼。”

柴夫人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對啊,在堂堂北涼王眼中,恐怕除了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就再沒有大事了。除了離陽皇帝和北莽女帝,也再沒有什麼大人物了吧?”

徐鳳年訝然道:“猜出來了?”

她沉默片刻,微笑道:“本來是隨口胡謅的。王爺肯定是隻有在無足輕重的女子麵前,才這麼容易被套話,對吧?”

徐鳳年也不否認什麼,忍俊不禁道:“這麼記仇,不好。”

這下輪到柴夫人目瞪口呆了,“你真是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打趣道:“怎麼,太好說話了,不像是手握權柄的邊陲藩王?還是說坐在小板凳上能跟夫人嘮嗑大半天,瞧著怎麼都不像是個高手?”

柴夫人眨了眨眼眸,“不是說王爺玉樹臨風,相貌極其英俊嗎?咱們內城好些消息靈通的妙齡女子,可都對王爺好奇得緊,咱們司馬家也有幾個,以前都練劍,後來聽說王爺是練刀起家的,就傻乎乎跑去練刀了。整天嘮叨著王爺的名字,連我的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伸出手指敲了敲眉心,苦笑道:“女人啊!”

柴夫人望向遠處那些個在動蕩中活下來的家族人,平靜道:“有個叫司馬碧水的女孩,信誓旦旦說她要是哪天練成了絕世刀法,一定要去北涼找那個叫徐鳳年的家夥,就算做不成他的媳婦,做他的紅顏知己也可以。很多人都取笑她,其實沒什麼天賦的她隻是埋頭練刀。”

徐鳳年輕聲道:“然後死了。”

她點了點頭,語氣清淡,“是啊。殺不了人,又不願受辱,就拿刀自儘了,是一刀過腹,而不是輕抹脖子,因為如果是後者的死法,還是不會被那些男人放過的。在咱們西域,這樣單純的傻瓜,尤其是女子,總是命不長。就算僥幸活著,也活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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