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6章 淚灑紅塵,何人知

2018-04-14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786章 淚灑紅塵,何人知

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一起望向那些依稀有了點無憂無慮歡聲笑語的人群,感慨道:“以後會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到時候你們西域也會有書聲琅琅,孩子不是每天想著怎麼活下去,而是怎麼寒窗苦讀怎麼考取功名,以後也會有楊柳依依,男男女女人約黃昏後,年輕人就做著年輕時候該做的事情。以後會有藤椅,老人躺在上邊曬太陽,慢悠悠回想著這輩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壯舉,做了哪些後悔事,然後這一生臨了,能夠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願望交付給膝下子孫……”

柴夫人笑著輕輕搖著頭,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腳下這塊滲滿鮮血的土壤,有一天會出現這幅世外桃源的美好畫麵。

但她下意識伸手捋了捋一縷散亂的鬢角青絲,動作輕柔地捋往耳後。

隻是她驟然身體繃直,使勁握住腳邊那張牛角弓,在直覺敏銳的她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絲絲細如發絲的氣機漣漪。

在四周極遠處,出現了一聲聲沉悶壓抑的連串聲響。

那三名內城榜上有名的高手也略顯慌張地舉目四望,結果隻看到最近一處的景象,那是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一具身著夜行緊身黑衣的屍體從樹上墜落在地,要知道那棵樹上可正掛著三隻大燈籠,明顯司馬家族的掛籠之人從頭到尾都沒能發現此人的蹤跡!但真正讓三個躋身本城一流高手感到手腳冰涼的,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那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年輕人,瞧著挺人畜無害溫良恭儉的,殺起人來卻如此不露痕跡,宗師,絕對是內城前三甲高手董鐵翎都遜色的宗師!

這位柴夫人由於近水樓台,更因為是內城高手排名僅在董鐵翎之後的高手,才勉強發現了那些玄妙漣漪。

她大致清楚在離陽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個小宗師的稱號,而她勉強站在了這個二品門檻上,看到了一點門室內的壯觀光景,她以前總以為自己若是能夠放下家族事務,一心一意專注武道,那麼躋身內城前三甲肯定輕而易舉,說不定都能跟那些離陽江湖上傳說中的一品高手一較高低,至於之前幾次武評十人和最近的武評十四人和四大宗師,她都沒有什麼概念,知道他們很厲害,如同遠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聳,不曾真正走近,是無法想象的。

那麼身邊這個她到現在對他身份還將信將疑的年輕男人,就等於略顯吝嗇和晦澀高深地給她打開了那種一品境界的門縫,於是她恍然大悟,在這座城內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師眼中,與螻蟻何異?隨後就算司馬家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一幕,從老遠處的陰影中猛然竄出一道鬼魅身影,疾奔如雷,氣勢洶洶,他們以為是正大光明來殺人的董家高手,說不定就是凶名昭彰的董鐵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那個身形十分矯健的高手貌似不是來砸場子的,而是給人逼著推著過來的,他似乎在躲避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除了不斷靠近那棟茅屋的期間毫無懸念,同時他的腳步淩亂,四處撲閃,尤為狼狽,明明沒有人跟他過招,都做出了幾次讓人眼花繚亂的前翻後翻側翻,總之各種翻,原本挺高的一個高手,結果愣是淪為司馬家孩子眼中那種雜耍的,他在距離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終於能夠停下喘氣,這個時候柴夫人才看到這個老人,竟是財神李家那位身份尊貴至極的天字號供奉,此時身上衣衫襤褸,像是被利器一點一點切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他死死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個年輕人,嗓音沙啞道:“好一手鄧太阿的養劍馭劍,我總算知道你是誰了。”

徐鳳年看著這個離陽趙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還活著,是在青蒼城有個你的同僚,在他死前說了句話,他等於替你死了一次。你走吧,記得告訴李豐茂,以後彆再跟司馬家族較勁了。至於你在西域的謀劃,這些年都中規中矩,我也能當作沒看見。”

那個清瘦老者怒喝一聲,一個前衝,腳下塵土飛揚,被腳尖瞬間踩踏出一個土坑,隻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緊緊眯起眼,結果看到有一柄長不過寸餘的“飛劍”,就那麼懸停在老人的額頭前方。

劍身碧綠,晶瑩剔透,是一柄很能讓人心生歡喜的漂亮小劍啊。

柴夫人微微翹起嘴角,因為她想起了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在這座城內可以隻手遮天的老者看了眼那個多半是覆以麵皮的年輕人,冷哼一聲,身形倒掠而撤,躍上枝頭,很快就消失在如墨夜幕中。

徐鳳年心神一動,收起那些飛劍入袖,然後伸手指了指那個先前拔刀相向約莫三十歲的英武男子,笑問道:“他叫什麼,進你們司馬家多少年了?”

柴夫人何等心思玲瓏,頓時心頭浮現陰霾,眼神悲哀地望向那個深受期望的男子,“他啊,內城高手榜上最年輕的人物,被譽為比董家殺手更會暗殺的高手,從他父輩起就為司馬家族做事了,大概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或者是內心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再給彆人當下人。”

跟徐鳳年一樣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語氣逐漸冷漠,冷笑問道:“是不是啊,陶底鬆?!”

那個相貌堂堂的男子嘴唇抿起,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隻是盯著柴夫人。

徐鳳年當然是袖手旁觀,先前這個陶底鬆看到自己起身時,殺機外泄還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為護主心切,可後來看到董家刺客從樹上墜亡,那種武人在身陷險境後本能地氣機暴漲和殺心驟起,可就不是司馬家族的忠仆所能夠解釋的了。徐鳳年歎了口氣,自顧自低頭揉了揉臉頰,有些苦澀,鶯鶯燕燕融融樂樂那麼多年的梧桐院尚且如此世事難料,何況是一個身處西域的司馬家族。

陶底鬆沒有圖窮匕見,隻是望向柴夫人這個比自己大了整整八歲的女子。

柴夫人似乎意識到什麼真相,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要做人上人,司馬家族何曾攔過你一次?這麼多年不遺餘力栽培你陶底鬆,你是狼心狗肺嗎?!在西域,沒有仁,沒有義,沒有忠,但彆忘了,所有西域人都信奉一個信字!任你是大奸大惡之徒,隻要答應了一件事,那就是千金一諾,這連城中孩子都明白!”

陶底鬆臉色木然,“夫人,從小我就很尊敬你,把你當作女菩薩看待。”

柴夫人怒道:“閉嘴。”

她猛然起身,抓起那張牛角大弓,刹那之間挽弓如滿月,足見她的武道修為在城中確是毫無水分的名列前茅。

陶底鬆根本無視那張大弓,無視那根蓄勢待發鋒芒畢露的鐵翎箭,隻是看著柴夫人,自言自語道:“當我懂事後,尤其是發現自己有比家族所有男子都優秀的武學造詣後,我就告訴自己,我總有一天,要讓夫人你過得不用那麼勞累疲憊……”

徐鳳年在這種氣氛肅殺的時刻,不合時宜到了極點地小聲嘀咕了那麼一句,“你是想說不那麼寂寞才對吧。”

寂寞兩字,咬字微微重。

這句話清晰入耳的柴夫人差點惱羞得調轉箭頭,先一箭射死這個家夥再說!

陶底鬆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淚,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視死如歸,緩緩走上前,他的視線始終放在柴夫人臉龐上,眼神開始散發男子獨有的炙熱,“夫人,你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我最多再過五年,就可以躋身內城前三甲,十年,隻要給我十年,我陶底鬆就有望問鼎內城高手第一,五年後,我三十五歲,你不過四十三歲,你不會老的,還會容顏煥發,看著就跟不到三十歲的動人女子,你始終都是我少年時印象中的那位夫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哪怕十年後,你真的老了,但在我心目中,就算你滿頭白發了,也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原本柴夫人在陶底鬆挪動腳步的時候就會一箭疾射他的麵門,雖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絕對不會讓這個白眼狼繼續說話。隻不過她身邊有個家夥在那裡打岔,說讓那人把心裡話都交代清楚好了,他好徹底死心,你柴夫人殺了自家人後也好問心無愧。但是她很快就後悔了,這個多年以來都在她麵前像晚輩子侄一般恭謹有禮的陶底鬆,那個記憶中能在西域還活得陽光燦爛的少年,其實早就死了。所以她毫不猶豫射出那一枝雕翎鐵箭,而陶底鬆也終於露出隱藏多年的嘴臉,大步前衝,身體向右傾斜出一個幅度,堪堪躲過了那根翎箭後,繼續前撲向茅屋,猙獰大笑道:“夫人,既然我活著得不到你,那就爭取咱倆攜手走一遭黃泉路吧,到了鬼門關之前,我陶底鬆會好好……”

不給陶底鬆多說出一個字的機會,他被一枝勢大力沉的雕翎箭貫穿脖子,整個人被巨大的侵徹力帶得向後倒飛出去,後背重重砸在地麵上。

可能這就是西域了,成王敗寇總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點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幫派恩怨,需要你來我往機關算儘,才能水落石出。

徐鳳年眼神平靜,低聲道:“記得有個人叫呂錢塘,臨死時就比你爺們太多了,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鬆死不瞑目,因為他知道這位今夜前不久還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夫人,在跟董家一流殺手的廝殺中,雖然沒有身受重傷,但氣機絮亂至極,絕不可能在十箭內擊殺自己,他當然知道在那個奇怪男子的助陣下,自己殺不掉夫人,但是他到頭來連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飛劍先於雕翎箭射透了喉嚨。

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隻有一個念頭,柴夫人,我真的喜歡你。

隻是司馬家族另外那個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陶底鬆的屍體,一腳就踹出去十幾丈,滾落在塵土中,那麼他死前臉龐上的兩行淚水,也就注定無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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