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冤獄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2章 冤獄

袁昇當晚便被押入了禦史台的台獄。路上他一直在問張烈:“袁某有何罪?王法要人證物證,單憑幾封莫須有的書信,如何能給我定罪……何時審問?既是與謀大逆之人陰謀往來,這該是三堂會審吧?”

任他一路追問,張烈卻隻是陰著臉冷笑不答。

直到進入禦史台的衙門前,張烈才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小袁將軍呀,朝廷不會誣陷好人,可也不會放過一個奸邪。您這可是大案,自然要嚴加審訊。送您一句話,好好內省,琢磨自己錯在哪裡,不要妄想狡辯,不要奢望僥?幸。”

他說著自袖中取出一張奇怪的符紙,冷笑:“得罪了,您是術師高手,這都是老規矩。”揚手一拍,將符紙拍在他肩胛琵琶骨的位置。

那符紙不知被下了什麼符咒,一沾皮膚,立即騰起絲絲白煙,如蛇入草般鑽入了袁昇的皮肉內。

禦史台台獄的牢房很正規,更因前幾天宣機國師入獄後當晚便越獄而逃,整個牢房的防衛又升了數個規格。

袁昇被兩個獄卒引著,慢悠悠地走在牢房通道內,腦中卻似走馬燈般疾閃著念頭。

到底是誰在暗算自己?

即便他們搜出了“往來書信”,但一封輕飄飄的信,就能定罪?何況秦清流又是自己親手擒獲之人,他又早已死了,肯定沒有任何實證。但用如此拙劣的手法,這麼快速的行動, 難道是……韋太後?

但皇帝剛剛龍馭賓天,韋太後掌權不久,才幾天工夫為何要對自己這個也為其出過力的人動手?難道是要替宣機報複?

“袁昇,已驗明正身。好了,先在這兒好生歇著,磨磨性子!”在那獄卒冷笑聲中,袁昇被推入一間黑漆漆的屋子,跟著,牢門咣當一聲緊緊關閉。

台獄凶名在外,袁昇也有所耳聞,此時遊目四顧,果見這屋子不算大,沒有窗戶,隻厚重的牢門上有一碗口大的窄窗。此刻那窄窗也是半掩的,隻透過來一線微光。

“袁昇,你是袁昇?”角落裡有個人揚起頭來,聲音冷冰冰的,尖銳如針。

“閣下是哪位?”袁昇早已察覺出屋內還關著兩個人。似他這種未及定罪的犯官應該被單獨關押,除非犯人有自殺傾向,才會跟不危險的犯人關押在一處。所以聽得這冰冷的聲音,他還是微微吃驚。

“哈哈,蒼天有眼,好,很好!”那個人一直仰臥著,這時候才懶懶地翻了個身,但一股若有若無的罡氣已經蔓延開來。

這人居然精通術法?袁昇暗自吃驚,隨即察覺到這人罡氣淡薄,並非強?手。

嘩啦一聲,那人翻身坐起,身子高大驚人,雖踞坐在地,卻帶著強烈的威壓?感。

“唐心陽!”

袁昇慢慢眯起雙眼。這人是宣機國師的大弟子、道號慧行子的唐心陽。同為四大道門中的佼佼者,各自門中的翹楚,彼此當然互知底細。

宣機國師在先帝駕崩時行為古怪,被捕下獄,其背後的紫電門立即分崩離析,眾多親信弟子或逃亡或入獄。而唐心陽身為首席大弟子,甚至在宗正寺掛有官職,當然也逃不掉被捕入台獄這一遭。

這時候遇見他,當真是冤家路窄。

“老範,”唐心陽向身側那人狠狠踹了一腳,“給我殺了他。”

角落裡又揚起一張臉,苦笑道:“唐兄,袁昇可是天下六大術師之一,我怎麼殺得了他?”

“怕什麼,這小子跟我一樣,被下了金鎖符,一身術法罡氣無法施展。憑你那身外家功夫,還殺不了他嗎?”唐心陽見那人仍在猶豫,忍不住罵道,“廢物,老子現在待死之身,萬事不怕。有什麼事,我給你擔著。殺了這廝,你要的信息,我都會告訴你。”

老範的一雙眸子登時陰冷起來:“唐老哥,你可得說話算話。”

話音未落,那老範已一拳轟向袁昇的心口。他拳出如風,竟是個橫練功夫的外家高手,拳法剛勁猛厲。頃刻間,疾風暴雨般的十八拳儘都痛擊在袁昇胸腹處,拳拳重可開山。

袁昇被打得胸口碎裂,腹部洞開。

隨著那人最後一拳揮出,袁昇全身如棉絮般碎裂破散開來。

“挺不錯的外家功夫!”老範呆愣之際,袁昇忽地按住了他的肩頭。

雖是輕輕一按,但巨力如山,那人一下子便跪倒在地。

唐心陽目光一寒,雙手疾揮,四五道黑影鬼魅般掠了過來。黑影全是凶神惡煞的形象,身上閃著烏沉沉的黑芒。袁昇神色不動,大袖一拂,袖中已被煉化入手臂的春秋筆悄然探出,耀出一蓬金光。

那幾道氣勢洶洶的黑影迅疾定住、軟倒,跟著化成幾根殘破的稻草,飄飄蕩蕩地落在地上。同一刻,術法被克的唐心陽痛哼出聲,跌倒在地。

“你……你這廝居然沒有被金鎖符封住罡氣,難道禦史台那幫廢物忘記了?”唐心陽氣喘籲籲地罵著,隨即獰笑道,“是了,因為你快死了,一個快死的家夥,又何必浪費一隻金鎖符?”

屋內的打鬥雖然短暫,但動靜不小,唐心陽這一喝罵,更是將獄卒都引了過來。嘩啦一聲,窄窗被打開,獄卒怒衝衝罵道:“號什麼號,都給老子小心些,再要哭爹喊娘,老子皮鞭伺候!”

幾道皮鞭已凶巴巴地抽在牢門上,發出刺耳的銳響。

屋內的三人都不說話,獄卒氣哼哼地走遠。黑屋裡一時寂靜無聲。

一片幽暗中,隻有唐心陽的眼睛灼灼地死盯著默坐的袁昇。老範忽然在唐心陽的耳邊嘀咕了幾句。唐心陽咧嘴一笑,點了點頭。

“小袁將軍,久仰大名,大家關押在此,難免一腔火氣,適才冒犯了。”老範慢悠悠地爬到袁昇身邊坐下,“在下範平,進來之前是右禦史台的‘高麗僧’,見笑了。”

右禦史台的高麗僧?袁昇心中一動。

原來大唐禦史台分為左右,左禦史台專門監察在京百官,而右禦史台負責監察京師外的官員。但京師外的官員到底是天高皇帝遠,造成右禦史台的人沒多少正經事可做,整天忙得要死的左禦史台官員曆來瞧不上右禦史台的人,甚至譏諷他們為“高麗僧”。這麼叫,是因為時人以為,有些高麗僧人來到大唐參學,但修學不深,隻能跟著大唐僧人假裝念經,實則是混混齋飯而已。

眼下這個範平上來便自嘲為“高麗僧”,登時便將氣氛緩和了不少。

袁昇這才細細打量他。這老範其實歲數並不大,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身材高瘦,容貌還挺清秀,隻是雙眼銳利有神,便讓這人多了幾分認真執著之色。

這時候,這個“高麗僧”一臉正色和認真,仿佛適才拳拳致命的人根本不是?他。

袁昇不禁哼聲:“原來範兄台本就是禦史台的人,為何也被自己人關押了起?來?”

“在下為人古板,擋了上司的發財之路,人家自然想方設法要將我這塊絆腳石踢開。”範平苦笑起來。

袁昇眉峰緊蹙,顯然被這句話觸動了心思,莫非自己也是彆人的絆腳石?

唐心陽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老範,你倒是和袁昇同病相憐。他也是被他的主子厭棄了,便如同丟開一隻破鞋般,丟到了這裡!”

袁昇和範平兩個都不搭腔,唐心陽的大笑便愈發顯得突兀刺耳。

待他乾笑過後,範平才低歎道:“二位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但既然都關在這裡麵,大家就該同舟共濟。恕我直言,這台獄凶名赫赫,那是自來俊臣便積下的虎威,大凡進來的人,就彆想活著出去。隻有個彆官職卑微的,遭人牽連者,或許能有熬出頭的那一天,但越是官職大的,越是麻煩。咱們三人中,最有希望混出去的人,是我。而下場最可怕的人,正是袁將軍。當然,你老唐也很不?妙。”

唐心陽不語,目光中噴著怨毒氣息。

袁昇冷冷瞥著唐心陽,道:“我記得宣機國師當年最著名的俗家弟子莫神機,就是禦史台的第一神捕吧?有這點香火之情,禦史台的人,應該不會太過為難你吧?”

“莫神機?”唐心陽冷笑道,“彆說姓莫的已經死無葬身之地,就是他沒死,這會兒早就叛出師門了。哼,樹倒猢猻散,欺師滅祖的事誰不會乾?師尊一倒,知道第一個跳出來添油加醋地告密給師尊抹黑的人是誰嗎?是冷驚塵!”

聽得冷驚塵的名字,袁昇不由大吃一驚。冷驚塵其實隻是半路投入宣門的俗家弟子,但他一直被稱為宣機門下最有才華的弟子。宣機甚至在一次酒後得意揚揚地宣稱,鴻罡有袁昇,山人有驚塵,隻要驚塵這小子肯多用功,他日成就絕不會在山人之下。

想不到第一個叛逆告師的,居然是被宣機寄予厚望的冷驚塵。袁昇心下慨歎,卻冷哼道:“哦,看來你既沒逃,更沒叛?”

“師尊是冤枉的!”唐心陽咬牙切齒,幾乎便要撲上來,“都是你們這些奸狡小人的栽贓陷害!”

範平忙橫在兩人之間,苦笑著岔開話題:“好了好了,現在莫神機連人都沒了,還指望禦史台這群混賬能顧念那點舊情?我對他們太熟悉了,他們隻會落井下石,痛下狠手。我們若想活下來,隻能在十二個時辰內動手!”

“你要說什麼?”袁昇斜睨著他。

“進來的人,隻要有術法在身者,三日內都會被插入金鎖符,鎖住一身術法。唐道兄的術法如何,袁將軍應該心裡有數,但他被金鎖符限製,在你麵前已是不堪一擊。因為宣機國師越獄那一鬨,台獄的新規矩是十二時辰內必得種下金鎖符。袁將軍這身出神入化的靈虛觀術法,也隻能陪你十二個時辰。趁著你現在還有術法護身,咱們何不……”他猛然向下做了個斬的動作。

見袁昇依舊不語,範平又微微一笑:“袁將軍想必不知,我雖是文職,卻自幼拜得名師習得一身武功,尋常二三十個壯漢近身不得。那邊的唐先生,一身驚人術法雖被符法困住,但宣機國師的大弟子,仍有二三分的保留。若是你我三人合?力……”

“你說錯了兩件事,”袁昇冷冷地打斷他,“第一,我也被他們下了金鎖?符。”

“你……可是適才?”

“隻不過這種符法,我能破解。”袁昇淡淡道。

聽了這話,範平和唐心陽的眸光都亮了起來。

“袁將軍,我們此時可說是同甘共苦……”範平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準備繼續鼓動如簧唇舌。

“第二,我不會越獄,也不會對抗王法。”袁昇慢慢閉上了雙眼,“我沒有犯罪,倒很想看看,他們如何給我定罪。”

範平和唐心陽對望一眼,目光中都有不甘之意。

牢門咣當一聲被打開,忽然透入的日光有些刺眼。袁昇習慣性地閉了下?眼。

他知道,已是第二日上午了。

爽淨透亮的日色中,一個高大矯健的青年背光而立,陽光直直地射過來,使得他的身姿愈顯挺拔冷峻。

“你就是袁昇?”青年微微挪動身子,露出一張清俊而冷毅的臉,濃眉星目,方麵薄唇,“在下林嘯。”

袁昇沒有言語。

“原來是禦史台大名鼎鼎的小神捕,林老弟,在下範平,也是……”範平急忙起身,吃力地叉手行禮,想去套個近乎。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我是林主簿,堂堂禦史台掌印主簿。莫神機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宣機門下的一條狗,卻自封什麼神捕,怎可將他和我相提並論?”

範平捂著火辣辣的臉孔,不敢再說什麼。

袁昇聽說過林嘯的名頭,此人是禦史台的六品主簿,據說師從昆侖門,身懷術法奇技,更兼足智多謀,被人稱為“小神捕”,以示其手段直追當年的莫神機。沒想到此人如此高傲,竟對禦史台風頭最勁的前輩神捕如此不屑。

“是要提審袁某嗎?”袁昇冷冷問。

“出來!”林嘯似乎不願多說一個字,轉身便踏入了長長甬道。

天明後甬道中的懸燈便熄了,反顯得有些幽暗。兩個人便在陰沉沉的甬道中默默地走著。林嘯忽然回身兩掌拍出,啪啪輕響中,兩道符紙鑽入袁昇的胸口和小腹。

一陣鑽心的劇痛襲來,袁昇不由栽倒在地。隨行的幾個獄卒都臉露幸災樂禍之色。

“不是要提審我嗎,就這樣……提審?”袁昇冷睨著林嘯。

“你有術法在身,這是提審前的老規矩。”林嘯森冷地逼視著他,“特彆是你,曾讓禦史台蒙羞。”

袁昇再不言語,默運罡氣,抗拒那兩道陰狠的符咒,緩緩站起身。

讓他萬分想不到的是,這次提審居然很簡單,也很粗暴。

“袁昇,你是大逆秦清流的同謀,現有書信為證,你還有何話說?”大堂上,張烈狠狠拍了下驚堂木,一上來便尖聲厲喝。

袁昇冷冷道:“證據書信是在搜查時被人硬塞入櫃中的。秦清流謀大逆,是被我親自揭發的,現在卻說我是其同謀,這豈不是天大的荒唐?”

“你之所以揭發秦清流,是因為秘符案頻發,你感覺無法隱瞞了,所以不得不斷臂自保。哼,難得用心良苦,隱藏得如此之深。就是你這樣的用心陰險之輩,才需要我們深挖。嗯,除了這件大事,還有你掌管辟邪司時的錢餉賬目,問題頗多,證據確鑿,板上釘釘。”

張烈命人傳過來一份賬冊。

袁昇雙手戴有鐐銬,自有仆役在他麵前展開賬冊,讓他翻看了幾頁。他隻瞟了幾眼,登覺觸目驚心,都是他的印章和簽名,數目大得驚人。

賬冊翻到最後一頁,則是他的頂頭上司李隆基的簽押。那朱砂筆的落款簽名紅燦燦的,讓人心驚肉跳。

這種賬冊本應是他簽署整理後上交到李隆基手中,除了他,便隻有李隆基能經手改動。可眼下,卻改得如此麵目全非,被傳到了禦史台的大堂上。

“我袁昇不過一介四品官,何必他們如此大費氣力?”袁昇心中愈發疑惑。按照他們一貫給太平和相王栽贓的手法,應該直指最緊要的權貴下手,可為什麼會選擇自己這麼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而且他們應該想到,自己肯定是個硬骨頭。

他緩緩搖頭道:“賬冊是偽造的,張大人可將賬冊上的兄弟們一一叫來指認,便知其儘為虛假之數。”

“放心,一定會讓人來指認的。我們會讓你服服帖帖地認罪。”張烈的笑容有些猙獰。

袁昇盯著那笑容,不由心內生寒。如果他們威逼利誘幾個辟邪司探子,那也並非難事。

“本官知道你會頑抗到底,不過你不認罪,自會有人來認罪。來人,帶袁懷?玉!”

嘩啦啦的鐐銬聲響,一人緩步入堂。袁昇震驚回頭,正望見披枷戴鎖的老父袁懷玉。登時他心中悲憤莫名,這已經是第二次了,自己使得老父受牽連入獄。

“張烈,”袁昇忍不住亢聲大喝,“現在我並未定罪,依我大唐律法,你怎可將我老父收監連坐?”

“袁昇少安毋躁!”張烈又狠狠一拍驚堂木,“犯官袁懷玉並非隻是受你牽連,而是他也與大逆秦清流素有往來。袁懷玉,先說說辟邪司賬簿的事吧,儘你所知,坦白從寬。”

“賬冊的事,我不知曉。”袁懷玉冷笑搖頭,“莫說辟邪司早已從金吾衛獨立出去,就是那段同屬於金吾衛的時日,我與犬子也是職彆不同,互不統領。”

“本官早料到你會如此狡辯,那就說說秦清流吧,你家早就與秦清流相熟,是也不是?”

“是,但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

“你曾經請秦清流給你診病,秦清流曾給你治好了頭痛頑疾,是也不?是?”

“不錯,可這實屬多年前舊事。秦清流也曾經給二聖治病,妙手回春,曾得二聖垂青讚譽。”

“住口!”張烈喝道,“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也說得?”

袁昇忍不住大喝:“張大人,既然純是我的事,請勿牽扯到家父!”

“好,你終於肯承認是你的事情了。”張烈陰陰地笑起來,“這裡是台獄,無論什麼人,隻要進來了,就終有俯首認罪的那一天。”

袁昇再喝:“賬簿的事,臨淄郡王會給我做證。至於與秦清流所謂的結交,純屬子虛烏有,我要麵見太後申辯。”

“到了我這裡,還想麵見太後申辯?你這話聽得耳熟,是了,宣機那個老雜毛當日也是這麼說的。可恨此獠喊了一番撞天屈,終究是越獄而逃。”張烈忽然一聲大笑,“對了,宣機和你,曾經在天瓊宮內閉關主持玄真法會多日……瞧瞧,你、秦清流、宣機,三個大逆不道之人同為術師高手,對巫蠱邪術最為在行,肯定都是同謀。袁昇,就憑你與秦清流和宣機兩個反賊都有交結,你就罪不容恕!”張烈非常興奮,簡直有些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袁懷玉忍無可忍:“彆忘了,宣機這逆賊,也是犬子揭發就擒的。”

“這正是你袁昇的一貫伎倆,見勢不妙便兔死狗烹,對同黨痛下殺手……”

接著,左禦史大夫張烈開始喋喋不休,但奈何他口沫橫飛地威逼利誘了一盞茶工夫,堂前肅立的袁家父子二人隻是冷笑不語。

“還敢冷笑,這是公然藐視公堂!來人,將那些家夥都給我搬上來。來俊臣在洛陽時留下來的逼供刑具,我禦史台可都留著呢……”張大人終於憤怒了。

林嘯似乎覺得不妥,忙閃身上前,對張烈耳語了兩句。張烈微微點頭,便陰著臉厲聲喝道:“犯官袁昇、袁懷玉,你父子身沐皇恩,卻不思報效朝廷,而是居心叵測,結交匪類,實是罪不容恕。本官今日定要嚴審深究,各個擊破。來人,先將袁昇給我帶下去!”

袁昇心中一沉,不知他們將老父留在堂上,意欲何為,正待怒喝,袁懷玉卻向他點了點頭。跟老爹目光一對,袁昇才心神略定。這時兩個差役過來,要將他推扯出去。

“你們退下,我帶他走!”林嘯閃到了差役身前,出了堂外,便向東側回廊轉了過去。兩個差役退下,袁昇隻得跟了過去。

這道回廊很長,最奇特的是回廊上陳列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刑具,襯得整道回廊陰森森的。

“這些刑具都是當年來俊臣在洛陽作威作福時的發明,後來又被人拉到了長安,到底是一脈相承的禦史台,還是需要這些東西來震懾魑魅魍魎。”林嘯慢悠悠地踱著步,輕撫著那一件件猙獰的刑具,“這些東西雖然醜惡,卻很有用,比如這件酷刑棒,叫‘一見就招’,因為根本沒有人敢試用它;還有這一件‘請君入甕’,名氣更大;這個叫‘定百脈’,瞧這‘突地吼’,確實物如其名吧?還有這‘實同反’,用上此刑具,犯人們甚至能自認謀反……這都是來俊臣這個天才的心血之作呀。”

袁昇冷冷道:“可是天下第一酷吏來俊臣已被淩遲處死,全身的血肉都被洛陽百姓分食了!”

“是嗎?”林嘯咧嘴一笑,忽然回身一拳,重重擊在袁昇小腹上。

袁昇痛得身子一彎,卻覺一道熱力從腹部傳來,直撞上肩頭,左肩一陣舒爽。那道來時被林嘯打入的金鎖符被這股熱力悄然頂了出來。

“還敢嘴硬嗎?”林嘯再一拳狠狠擊出。又一道熱力湧來,袁昇右肩的金鎖符也被林嘯的罡氣激出。

遠處有幾個差役遙遙望見,都以為林嘯在整治袁昇這個禦史台的宿敵,不由哧哧發笑。

袁昇雖然板著臉,卻低聲道:“多謝,為何幫我?”

“不用謝我,那兩封秦清流的書信,是我放在你書房的。”林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淡淡道,“林某偷放密信,實屬迫不得已,見諒。”

袁昇這時才慢慢直起了腰,心中疑雲起伏。

“我十八歲時,曾經投奔過靈虛門鴻罡國師,那時候還是在洛陽,卻被靈虛門拒之門外。”林嘯繼續慢悠悠地向前踱步,“後來我也憑著自身才華入得禦史台,在長安時我還曾偷偷去過靈虛門,也曾遠遠地見過你。那時候你已經是靈虛門第一仙才了,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袁昇淡淡道:“但我聽說,林主簿後來彆有機緣,入了昆侖門,是前任宗主包無極的高徒,氣學修為驚人,一線春水刀冠絕昆侖。”

林嘯緊巴巴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如果有可能,我會堂堂正正地戰勝你!”

袁昇忽地舒了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他望向林嘯略帶驚訝的臉,“那還是我剛入辟邪司時,翻檢金吾衛內歸為‘邪異類’的案牘,發現了一件極為古怪的案件——青龍坊內姐弟邪殺案。那件案子很奇怪,二十幾歲的姐姐死於密室內,中刀斃命。而十八歲的弟弟則倒臥在院中,背部中刀,昏厥不醒……”

林嘯的臉上起了奇異的變化,卻沒有言語。

“後來這件事被大理寺重審,也沒有查出原委。首先,姐姐所在的那間屋子門窗是完全自內鎖閉的,尋常凶手又如何能突入密室內殺人?而那弟弟背部的刀痕頗深,可當時院中甚至沒有彆的腳印。種種怪異,難以結案,最終不得不將此案歸為邪異。我對這件案子很好奇,還暗中探查過一段時日。”袁昇直視著林嘯微微顫動的臉,“那個弟弟案發前已進了禦史台,後來他發奮讀書,一步步做了主簿。對吧,林主簿?”

林嘯嘴角牽動,終於咧開一絲苦笑:“家姐被妖物所殺,實為林某一生劇痛。其實在發生那件慘案之前,我就發現,姐姐常常無緣無故地失蹤。有時候失蹤一日,有時候又失蹤兩三天,事後又神秘出現。每次問她,她卻茫然無知。其後我苦學昆侖術法,鑽研斷案之學,也都是為了破解那個案子的真相,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謎團。袁兄驚才絕豔,破案如神,既然探查過該案,不知可有何高?見?”

袁昇默然望著他,搖頭道:“到底年月隔得太遠,難以探查了。”

林嘯臉上湧出一抹憾然,歎道:“希望哪日袁兄能助我解開這一生大謎。”

袁昇沒答話,忽然回身,側耳傾聽著什麼。

不遠處的堂內傳來陣陣杖刑之聲,袁懷玉的痛哼聲跟著響起。

“他們……對家父用刑了!”袁昇目光灼灼地盯著林嘯。

“張烈此人,心裡一直有個奇怪的目標,他妄想做第二個來俊臣。”林嘯的臉隱在回廊的暗影中,看不出神色,“當年武則天登基後,根基不穩,不得不重用酷吏,替她排除異己。現在的情形類似,韋太後很快就會成為第二個武則天。張烈覺得他的機會來了。不幸的是,你們父子極可能會成為他的第一批祭旗?者。”

“我會去勸勸他,不過,他到底會不會聽,會隱忍到幾時,我全無把握。畢竟,張烈的心中有一個魔鬼。”林嘯轉身喚過一個差役,命他帶袁昇回牢獄,然後大步趕回堂上。

差役將袁昇拽回牢內,牢門緊緊關上,袁昇忙撲到那扇窄窗前,焦急地向外張望著。過了半個時辰,嘩啦啦的腳鐐聲響,袁懷玉被人半押半拉地走過甬道。

“爹!”袁昇喊了一聲,喉頭哽咽。

袁懷玉聽到了,向他笑了笑:“沒事,孩兒,爹撐得住!”他忽然頓住步子,艱難地望向窄窗後的兒子,“記住一句話,活下來。”

袁昇一愣,不知為何老父忽然說出這樣的話,父子二人便隔著那一扇窄窗僵望著。獄卒猛一推袁懷玉,催他快走。袁懷玉卻奮力一掙,大喝道:“昇兒,聽到沒有,我隻要你活下來!”

袁昇忽然明白了父親話中的深意,霎時心痛如絞,呆愣之際,袁懷玉已經拖著鎖鏈,嘩啦嘩啦地走遠了。

“原來那是令尊呀,”範平低歎道,“他們居然對令尊用刑!左禦史台這群狗賊真做得出此等喪儘天良的事!”

袁昇慢慢倒在地上,如刀割般難受的心中,更有疑雲縱橫。

林嘯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是因為看不慣張烈,激於義憤,還是因為曾仰視過自己,想有朝一日和自己堂堂正正一戰?

也許都不是,林嘯的目光中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的陰冷氣息。

“《墨子》有雲,心無備慮,不可以應卒!這件事我們一定要計劃周詳,那邊怎麼樣了?”

回到書房,張烈的臉上還掩不住一抹激動神色。現在是非常時期,太後肯定需要自己這樣的人才,飛黃騰達的日子指日可待。

林嘯道:“袁懷玉隻是受了一些皮肉之傷,應該不會妨礙他越獄。他們父子倆被關在甬道的斜對麵,袁昇從他的窄窗處就能看到他那傷痕累累的老父。另外,袁昇身上的符咒已解。當此之際,他們不得不越獄。一切,都萬無一失。”

“這次是他們自投羅網,現在,讓我們逼著他們去自投死路吧,終於可以一雪前恥了。”張烈陰沉地笑了起來。

“但是大人有沒有覺得,袁昇這次自投羅網,有些古怪?”

張烈重重一哼:“有何古怪?”

“袁昇被彈劾,首先是那份不明不白的賬簿。那賬簿看似不顯眼,但要謀劃得如此逼真,還真不是尋常手眼能做到的。這樣的局,到底是誰的手筆?”

張烈的臉冷了下來。他自然不知道是誰的手筆,卻要在下屬麵前維護自己老謀深算、勝券在握的形象,便再一哼:“我隻知道袁昇這個人自以為聰明絕頂,實則卻乾了一係列的蠢事。他將朝中的實權人物幾乎全得罪了。再看看他的背後有誰。相王爺?那是從武周朝到當今最提心吊膽的糊塗王爺。臨淄郡王?那更是個荒唐公子哥,一個大唐的笑話。再想想他得罪的那些人,韋太後、宗楚客、太平公主,這些人隨便伸出個小手指頭,就能將他捏碎,不留一點殘渣。”

“是呀,”林嘯緊盯著他的臉,似乎想從上司臉上的皺紋中窺出些機密,“譬如這次賬簿事件,幕後隻怕頗多李隆基的影子。”

“雲謙呀,”張烈喚著年輕下屬的字,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這都是權力颶風的角逐,我們這些小人物,最好不要輕易去探測那些颶風的深淺。我們要做的,隻是守好最大的那股颶風,跟著她的喜好來轉動即可。”

“稟大人,駙馬武延秀求見。”一名差役走入稟報。

張烈一愣,忙道:“請,快請!”

片刻後,武延秀被張烈畢恭畢敬地迎入精致的客堂花廳。

“張大人,沒讓你將袁昇從我府內帶走,內有苦衷,還望體諒。”武延秀大剌剌地坐在了上首。

“國公說的哪裡話,下官深夜登門打擾,實在是冒昧唐突至極,隻是下官職責所在,請國公海涵。”

張烈說得客氣,心中卻暗自叫苦,居然忘了袁昇這廝背後還有安樂公主這麼個強硬後台。但駙馬武延秀居然親自出馬為自己老婆的情郎來說情,這可真是大人大量了!

果然武延秀笑道:“公主殿下也是剛剛得知袁昇攤上了案子,很是關心,覺得他到底是在我們府上被禦史台討走的,無論如何,我們都該保他。明日裡公主還會親自去見太後。今日幾個不長眼的禦史,比如那個率先彈劾袁昇的崔璿,已經被她叫去臭罵了一頓。想想看,當今非常時期,朝廷急需用人,還是很需要袁昇這樣的人才!”

“是……是……國公所言甚是,公主殿下高瞻遠矚,睿智非常。”張烈小心答複,心內卻痛苦得要命。

“以上是公主殿下讓我帶給你的原話。”武延秀掃了眼四周,確信再無旁人,才詭異地一笑,“說完了公主的話,現在開始說說我的心裡話。”說著遞過來一遝折子。

“這是……”張烈疑惑地接過來,瞄了一眼就知道是房屋的契書。

“西市三間店鋪的地契,都是旺鋪,奉送張大人!”武延秀的眼神冷厲起來,壓低聲音,“替我殺了袁昇,最好不著痕跡。”

“原來這次袁昇陷身囹圄,是駙馬爺的傑作啊。”張烈的眸間閃過一絲激動的光。

“不是我。”武延秀斷然搖頭,“其實我很想一箭射死他,但我絕不會施展什麼手段去做局。”

“國公光明磊落,當真是先王遺風。放心吧,這件事下官會辦得妥妥帖帖的。”張烈忽然發現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升官發財良機,隻要先逼迫袁昇越獄,隨後再亂箭射死,那麼自己會先平白得了武延秀的好處,再將袁昇的罪責添油加醋地呈上,又會得到韋後的青睞。

“不過,念在他剛剛幫了我們一大忙,就給他個全屍吧,不要讓他太痛苦。”大事了畢,武延秀一身輕鬆地起身告辭,心內還很為自己的仁慈感動。

“牢獄內有動靜!”

深夜,張烈正興奮得輾轉難眠,便得了林嘯匆匆趕來的急報。

“那牢裡的唐心陽和範平打起來了,已被獄卒彈壓。”林嘯道,“隻不過他兩人打得熱鬨,袁昇卻視而不見。”

張烈疑惑道:“此人詭計多端,我總有些擔憂。”

“大人放心,此人至孝,一定會去救他父親……他這會兒怕隻是在試探!”

“去看看!”張烈騰地站起身,“你先去傳令,讓弟兄們不要掉以輕心。”

但張烈大人乾等了一整晚,大牢內燈火通明,一夜無事。

袁懷玉在牢房內橫臥在地,背向著袁昇,咳嗽了一夜。

袁昇在窄窗前緊盯著父親袁懷玉,站了一夜。

張烈和林嘯則在台獄甬道上方的暗閣內緊張地注視著這對父子,乾等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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