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1-09-02 作者: 本物天下霸唱
第二十五章

我打小性格內向,如果彆人不主動和我說話,我能一天不言語,卻又膽大妄為,在我們那一片胡同大雜院兒小夥伴當中,可是有名的“蔫土匪”,和彆人打賭睡過停屍房、爬過工廠的大煙囪,腦子一熱沒有不敢乾的,乾什麼事都不計後果。

我還有一個毛病——從小認死理,不論出了多大的事,能自己扛就自己扛,能不給彆人添麻煩就不給彆人添麻煩。

隻要是我自己惹的事,我絕不去找彆人踢腳兒,如果說讓彆人幫我辦了,那等同於認栽。

正是由於這種性格,沒少讓我吃虧,更沒少招災惹禍。

其實我上小學那陣子,還是比較聽話的,至少規規矩矩,學習成績也說得過去,但是升入初中以來,隨著青春期叛逆期接踵而至,讓我定力全失,再加上跟二黑打架一事,迫使我和李斌等人的關係越來越近。

雖然我和小石榴並不想輕易入夥,但是近半年所有發生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有李斌他們參與在其中。

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僅憑我和小石榴兩個人,絕對成不了大氣候,一定得借助李斌現有的力量,才能夠站得住腳,說白了這就叫“借橫”。

李斌對我和小石榴也是“求賢若渴”,我們就彼此心照不宣地一拍即合了。

李斌也確實有當大哥的範兒,咱絕不誇張,他長得有幾分像周潤發扮演的許文強,也是大高個,修長筆挺,小圓乎臉兒,麵部輪廓清晰,一笑透著一肚子壞主意。

當初在我們那一帶第一個穿RB風衣的就是他,一腦袋油漬麻花的懷卷兒,派頭十足,要不我們老城裡有名的漂亮姐“大公雞”,怎麼會玩命追李斌呢?

我之前從李斌手裡接了一頂將校呢帽子,如今成天和他混在一起,總覺得欠著他的,當然不止物質上的,還包括人情債,李斌屢次為我出頭,不論他起的作用是大是小,他也都到場了。

於是我一直想著,必須送他點東西。

小石榴對此不以為然,他也不太願意跟李斌等人摻和,但我心意已決,思忖再三,準備物色一頂甲等剪絨帽子獻給李斌,權當我和小石榴加入李斌團夥的覲見禮。

剪絨帽子脫胎於“**帽”,也就是解放軍55式冬季棉帽,用四瓣羊皮麵縫製而成,裡麵絮上棉花,定型之後把外層羊毛修剪得齊齊整整,摸上去手感極佳。

那時候剪絨帽子分甲乙丙丁四個檔次,甲級帽子差不多三十塊錢一頂,至少相當於一個工人半個月的工資,而最低檔的一頂也得二十塊錢。

大耍兒的標配是一件將校呢大衣、四個兜的軍褂、將校呢褲子、校官靴、軍挎包。

到了冬天,還得再加上一頂剪絨帽子,缺了哪一樣,造型上都差點兒意思。

剛過完春節,海河上還沒解凍,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那天晚上,我們一夥人來到北馬路二中心醫院門前。

大門左側有一間公廁,泛出一股風乾的屎尿味,公廁門前是一盞路燈,細長的燈杆兒頂端掛著一個烏烏塗塗的電燈泡,下麵站著寶傑,再往西,下一根燈杆兒下是我。

我對麵是南項胡同,胡同口站了四個人——亮子、國棟、小義子和司令。

他們隔著一條北馬路盯著我和寶傑。

已經晚上十點來鐘了,路上原本就行人稀少,而我們要等的——頭戴剪絨帽子的人一直也沒出現。

寶傑在我前一根燈杆兒下邊,負責尋找目標,並對帽子的品質把關,黃色的、太舊的一概不要。

儘管那時的路燈比較昏暗,但也不至於看不出帽子的成色。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仍未見到合適的目標。

我焦急地往寶傑那邊看了看,隻能看出他的大致輪廓,以及忽明忽暗的煙頭,內心的焦躁與不安,促使我伸手摸了摸彆在腰裡的刮刀,頓時惡從膽邊生,莫名地興奮起來,不停地跺著腳,活動著幾乎被凍木了的雙腿,隨時準備出手!

還真是有鬼催的,倒黴不分時候,等了一晚上沒等到路過的人,突然從二中心醫院裡晃晃蕩蕩走出兩位。

正好在其中一位的頭上,戴著一頂成色非常之好的剪絨帽子。

寶傑趕緊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枚摔炮,我也立即躲進了路燈下的陰影。

寶傑看著那兩個人離我越來越近,馬上到跟前了,他舉手扔下摔炮,落在地上發出“啪”

的一聲脆響。

那兩個人被黑夜裡的摔炮聲嚇了一跳,轉過頭望向寶傑,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我從燈杆下躥出來,一把奪下了那頂剪絨帽子,隨即跑馬路對麵的南項胡同。

埋伏在胡同口的幾個同夥見狀,也轉身進了胡同。

老城裡的胡同四通八達,胡同連著胡同,不在此處居住的人走入其中,便如同進了迷宮,東繞西繞,越轉越懵。

況且月黑風高,深更半夜的,誰敢追進來?怎知道那兩個倒黴蛋兒也是混不吝,居然一前一後追入了南項胡同。

我突然轉回身來,加上司令、國棟、亮子、小義子四個人,還有包抄而至的寶傑,一共六大位,將這倆人團團圍住!

那倆人發覺情況不對,立即往後退,可是手持古巴刀的寶傑,已經橫刀立馬堵了他們的後路。

那倆人隻得站住了腳步,被我下了帽子那位,顯然有點虛了,卻仍故作鎮定,開口問道:“怎麼著哥兒幾個?你們這是尋仇啊?還是劫道啊?”

我拿刮刀頂住了他咽喉,一臉鄙視的對他說:“你如果識抬舉,我隻留帽子,敢說個不字,我留下你的命!”

那位說:“哥們兒你話說大了吧,你真敢把我命留下嗎?”

我一仰下巴,挑釁地問他:“你想試試?”

他旁邊那個人說:“哥兒幾個算了吧,帽子你們拿走,我們哥兒倆是送傷號來二中心看刀傷,官麵上已經介入了,這要一天弄兩場事兒,我們也顧不過來。

不如這樣,你們哥兒幾個留下名號,讓我們哥兒倆全須全尾兒地走路,我們先把那場事兒了結了,回頭再說咱們之間的事兒行嗎?”

我心說:“怪不得這倆人大半夜的從二中心醫院裡出來,原來是送朋友來治傷!”

當即從鼻孔中“哼”了一聲,回答道:“真要是這樣,我們也不欺負你們,我叫墨鬥,西門裡的,等你們把屁股擦乾淨了再來找我。今兒個我不摸你,你走你的,名號已經留給你了,有想法隨時過來,我候著你!”

然後收了刮刀,示意寶傑讓開一條道,看著那兩個人走出胡同,消失在了寒冷的夜幕中。

我們幾個得勝而歸,吹著口哨,頂著凜凜寒風,穿過長長的南項胡同、城隍廟、府署街,來到葛家大院李斌的那間平房。

一個人跳牆進院兒,從裡麵打開門,其餘的人陸續進去。

大院裡的鄰居早已入睡了,唯有李斌那間屋子還是燈火通明。

屋中已經坐了幾個人,煙霧彌漫,酒氣熏天,桌子上殘羹剩飯,酒杯歪斜。

待到我們進了屋,寶傑過去拉上窗簾,扭臉將食指放嘴上“噓”了一聲,眾人立刻壓低了聲音。

李斌接過我遞給他的剪絨帽子,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嘴角泛出一絲笑意。

他把帽子擱到五鬥櫥上,斟滿了一杯酒遞給我,自己也端起酒杯,“啪”地一下碰在我的酒杯上,揚起脖一飲而儘,然後瀟灑地一亮杯底,說了聲:“墨鬥,謝了!”

我二話沒說,也一口乾了杯中酒。

那一陣子,我們以李斌為首,打打殺殺地組成了這麼一個團夥,此刻算是正式聚齊了,都是十七八上下的半大小夥子,正值精力旺盛、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的年紀。

當天夜裡我們一直喝到天亮,醉得一塌糊塗。

誰也想不到,就為了那頂剪絨帽子,居然引發了“城裡”同“西頭”之間的一場大戰!

剪絨帽子被我搶了的那個人,綽號“老啞巴”。

您甭看他頂著這麼一個外號,其實即不聾也不啞,皆因他小時候開口說話很晚,周圍的熟人才這麼稱呼他。

按照過去迷信的說法——貴人語話遲,長大之後的老啞巴非但不是啞巴,還格外的能說會道,嘴皮子底下不饒人,因為嘴太欠,也沒少給他身子惹禍!說到他的長相,完全可以用“眉清目秀”四個字來形容,清秀中又透出一股賊氣,擱到如今也是一帥哥。

但在八十年代,審美標準崇尚濃眉大眼、四方大臉,長成他這樣的並不吃香。

老啞巴家住在西關街上的一條小胡同裡,那個地方叫“南小道子”,並且認識在西關街一帶赫赫有名的“小林彪”,他一直視小林彪為自己的大哥。

小林彪也是外號,此人本名“崔勇”,手下門徒眾多,但是沒幾個過命的朋友,大都是為了各自的生存地位提名報號,打著小林彪的旗號到處招搖。

老啞巴跟他們不一樣,他對小林彪馬首是瞻。

小林彪對老啞巴也不錯,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之內,老啞巴得以在西頭橫行,加之有一張能言善辯的嘴,嘴上狠勁兒十足,遇事兒那是連打帶嚇唬,也就很少有人敢惹他,更彆說下他的剪絨帽子了。

在我們那個年代,你看誰敢戴著一頂成色尚好的剪絨帽子出門,那都不用問,必定是稱霸一方的主兒,最損也得在道兒上有一號。

否則在自己家門口你都戴不住,更彆說往遠處走了。

沒兩下子真不敢充那個大尾巴鷹,把帽子擱在家裡方為上策!

在當時來說,老啞巴有恃無恐目中無人,在外嘴欠惹禍之時,從不忘提一句自己是“西頭人”!

提到“西頭”,咱得再說一說老天津衛口中的西頭,到底是一個什麼概念。

顧名思義,泛指以西馬路為界,往西那一片區域,其中包括“西關街、西營門、西市大街、南大道、西大彎子、掩骨會”。

當年總有那麼一些人,動不動就提自己是“西頭的”,皆因天津衛西頭民風彪悍,縱然是鍋夥混混兒,也有得是錚錚鐵骨的好漢,英雄豪傑輩出,他們行的端做得正,好漢護三村,行俠仗義打抱不平,胳膊折了折襖袖裡,牙掉了往肚子裡咽,立起來是根棍,躺下來是條線,好臉兒好麵兒,從不欺軟不怕硬,首當其衝的就屬清末民初家住西頭掩骨會的李金鼇李二爺。

天津衛稍微上點兒歲數的,誰沒聽過“李金鼇開逛、錦衣衛橋二次折腿”?正所謂“朋友有道兒,混混兒有論”,折胳膊斷腿朋友道兒,三刀六洞混混兒論。

這話怎麼講呢?在天津衛當玩兒鬨,出去開逛是為了交朋友,為了哥們兒義氣,你得舍得折胳膊斷腿。

流氓打架才見了麵直接動手,當混混兒有文武論:首先是話茬子夠硬,能在一方地界說說道道,不僅得有獨當一麵的實力,還得有勝人一籌的嘴皮子,憑著一派降人的言語,不戰而屈人之兵。

其次是一個對一個,講究玩文的還是玩武的。

玩文的是拿刀剁自己,我剁個指頭,你就得剁隻手。

你剁了手,我再剁條胳膊下去,不敢玩那你就栽了。

玩武的是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個頂個滾釘板,肩並肩下油鍋,沒有這個狠勁兒,不敢玩死簽兒,你可成不了大耍兒。

在老時年間,混混兒又叫“耍人兒的”,耍的不是彆人,正是他自己這一百多斤。

出來開逛的都玩兒造型,可以從打扮上看出是不是耍兒。

清朝的大耍兒,講究花鞋大辮子,一走一趔趄。

八十年代初則是剪絨軍帽、四個兜軍褂,帆布軍挎包,玩兒的就是造型!

天津衛西頭又是個出大耍兒的地方,從地名上都能聽出來,怎麼說是聽出來,而不是看出來呢?因為“西頭”二字在天津方言土語中不能加兒化音。

熟悉本地方言的可以理解,什麼能加兒化音,什麼不能加兒化音,兩者怎麼區分呢?說到人名,凡是熟人、關係近的、往小了叫的,大多可以兒話音,相反不能加,地名也是如此,官稱、尊稱,基本上不能帶兒化音,反之多數可用,所以說老天津衛一提到“我是西頭的”,這句話一出口,說話之人無不透出那麼自信、那麼有底氣、那麼有優越感、那麼的誰都不敢惹!我惹誰不好,惹上了這麼一位——西頭老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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