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往事不可追

2017-03-21 作者: 七兩
第125章 往事不可追

院子遼闊,亭台樓閣莫不是靜而細之,唐次低斂著眉,小廝快速的走在前麵。大約行了一炷香的時間,繞過了兩道回廊,三進院子,和一處閣樓,小廝在一處月亮門前停了下來。

月亮門上纏著翠綠的爬山虎,鬱鬱蔥蔥的,漲勢茂盛。小廝抬手指了指門內,“我家主人就在裡麵,公子進去吧!”

唐次點了點頭,進了月亮門,裡麵是寬敞的小院,天井左右一邊一株桂樹,已經打了花骨朵,待進了九月就能開了。

右麵院子打著葡萄藤的架子,鬱鬱蔥蔥一片,上麵碩果累累的接著青色的葡萄。騰下擺著一張小石桌,兩隻石椅,旁邊是一張小榻。石桌上擺著茶具,茶氣嫋嫋,琴音從不遠處的騰下傳來,便見得一女子身上穿著冪籬,坐在不遠處的圓凳上撫琴。偶爾風一過,吹得那寬大的冪籬忽而飛揚,忽而緊貼,或勾勒出女子纖細婀娜的身材。

唐次走過去,目光微斂的看著女子,也不言語,隻安靜的看著,鼻息間飄蕩著淡淡的香氣,奇異的香味,他曾在敏書身上聞到過。

零飛香。

蒙恬“噔!”的一聲收了琴,琴弦崩斷,如刀般劃過她素白的手背,留下一條殷紅的痕跡。

唐次瞳孔微縮,蒙恬已經站起來,微揚的風把她身上的冪籬吹鼓成一隻巨大的陀螺。

“你就是蒙恬?”唐次木木道,目光上下打量蒙恬,除了鼻息間那淡淡的香氣無比熟悉之外,卻無任何記憶被勾起。

早在唐次踏進月亮門的一瞬間,蒙恬辨認出她了,藏在冪籬下的臉上早已是淚流滿麵。

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了,她以為此生再難相見,她以為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是不是的,他還是當年的模樣,沒有一絲變化,便是連眼角眉梢的的輕微紋路都不曾變化過。

她不由得心中苦笑,這老天啊,總是會特彆的寬待某人。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她淡淡的說,卻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是忍受著多大的衝動才沒有衝過去抓住他的手,好好的問一問他;如果這麼多年他都不記得她,那她這些年的執念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隱在冪籬下雙手死死的握成拳頭,任由尖銳的指尖狠狠的刺進掌心,疼,卻抵不過心底那種信念一瞬崩塌的惶恐和絕望。

唐次微微皺眉,好一會兒才淡淡道,“我該記得你麼?”

蒙恬愣了愣,突然發出一聲冷笑,“是啊,我有什麼值得你記得的呢?你……”她突然一頓,腳步一個蹌踉,差點跌坐在地。唐次上前欲扶她,蒙恬一把拍開他的手,“唐次。”她隔著冪籬看著對麵的人,突然間又沒有了坦白一切的勇氣,這麼多年的籌謀,或許與他來說,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你身上有零飛香。”唐次木木的說,“花涼說,你找我。”微斂的眸光突然看向蒙恬,仿佛兩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的削去她麵上的冪籬,讓她無所遁形。

明明是灼熱的夏日,蒙恬卻覺得渾身發冷,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兒,緩緩抬起手,猛地一把扯掉身上的冪籬。

白色的冪籬被風吹得呼呼作響,輕飄飄落在藕荷色的繡鞋旁,月牙白的裙擺微微揚起,勾勒出腿部柔和的線條。

躲在暗處的花涼不由得長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看著不遠處的蒙恬。

威風揚起銀色的長發,在陽光中透著一股透骨的清冷。花涼震驚的移不開目光,感覺身後的張捕頭身子一僵,連忙回頭捂住他的嘴。

張捕頭眨了眨眼,實在是不能相信,這個全宣州城裡人人稱讚的蒙恬居士竟然是個麵容儘毀的蒼老婦人。

蠟黃色的臉上布滿燒傷後的痕跡,眼角眉梢的褶皺堆積成一條條深深的溝壑,那一雙渾濁的眼中滿是痛苦,好似瀕死的野獸最後的凝望,蓄滿情誼,蓄滿苦澀,蓄滿了對這世間的厭惡和憎恨。

他不由得打了一冷顫,突然有些好奇,唐次是如何做到,在麵對這樣一張恐怖如妖的麵孔時,還能麵不改色的。

烈陽是何等的熱烈,一寸寸的光束打在蒙恬的臉上,也不知道是有多長時間裡,有多長時間沒有感覺到陽光罩在身上的感覺了。

她像一個黑暗中匍匐的惡心的蛆蟲,一點點的蠕動著,翻滾著,等著這個人,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其實也不過就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他絲毫沒變,她已經行將就木,好像她這麼多年的努力,都在他一個疏離的眼神下徹底的崩塌。

“你是。”唐次微微頓了頓,目光堪堪落在她眼角一枚淚痣之上,不知何故,即便是她已經成了這副蒼老恐怖的模樣,他也能猜得到,年輕時,這必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絕色女子。“你是誰?我又是誰?”他淡淡的問,眉眼疏離,目光在她交握在身前的手上。

他果真是不記得了!

蒙恬長歎一聲,轉身坐回琴後,那雙怎麼看都和那張臉既不相稱的素白纖細的手已經血跡斑斑,可搭在那張焦尾上,還是形成了明顯的對比。焦尾已經斷了弦,彈奏出的那曲鳳囚凰即便是娓娓殘音,卻依舊讓人聞之動容。

動容麼?

蒙恬苦笑著抬眼看唐次,心卻徹底涼了半截。

“不過是個可憐的老婦人罷了。”她淒涼一笑,卻是再也不能說什麼了.

唐次皺了皺眉,好一會兒才說,“居士身上可是零飛香?”

蒙恬微微一愣,束手按住琴弦,琴聲嘎然而止。

“是。”

唐次看了眼那焦尾,抿了抿唇,淡淡道,“太宗後宮曾有一名妃子,擅使零飛香,後於冷宮大火中失去蹤跡,零飛香幾乎絕跡。”此案在小冊子裡有所記載,其中雖然蓋棺定案,但其中隱晦提到,這名妃子好似被人救走,如今想來,必是麵前之人了。

蒙恬微愣,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你?”

唐次歎道,“我雖失去記憶,但身邊有一物,上麵粗略記載了太宗年間一些奇案要案,包括這位妃子失蹤前後的一些記載。”

蒙恬恍然大悟,忍不住冷笑出聲,“你果真是心思縝密之人,即便是那種時刻,也還是留了後路。”

她話中有話,唐次心中篤定,這女子必是那位妃子,且曾認識自己。

“居士見過我?”

蒙恬站起身,走回琴前,彎腰撿起地上的冪籬,動作極為緩慢而端莊的帶回頭上。這一帶,便好像把凡塵枷鎖又重新拋卻,而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後路,包括過往那些對李唐江山的憎恨。

她說,“唐公子請回吧!”

唐次微微皺眉,“既然居士或曾與我相識,何不相認?”

蒙恬微微抬起頭,他已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她卻又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那時她還沒有進宮,那時她還是她,踏著海浪,踩著柔軟的細沙,他與她也不過是隔了一艘翻扣的小船。

她問他;“外麵的世界可好?”

他說;“外麵的世界爾虞我詐!”

她笑著說;“我不信。”

他說;“若有哪一****離開海魂鎮,你便知道了。”

她還是不信,那時她偷偷喜歡著跟著他一同出現的少年公子。那時她分明看出他眼中的擔憂,卻仍舊執意與那人離開。

一眨眼,幾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那人已經成了曆史洪流中的一抹幽魂,而她呢?

她苟延活著,頂著這樣一張臉,口口聲聲要替他像那個人的子孫後代討回公道,可偏偏啊,他自己都遺忘且放下了,她所做的一切又真的值得麼?

還是,還是隻是她對那個人辜負她一腔情誼而心生怨恨?

夏日清風徐徐,吹亂了冪籬,吹亂了青絲,兩人彼此相對,唐次微微皺眉,好似曾經的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對峙。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聽到一聲驚呼,小廝扭著花涼從不遠處的回廊走來,張捕頭正一臉為難的跟在後麵。

花涼臉色微白的看著蒙恬,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腦中似有什麼若隱若現,卻又覺得奇詭非常。

也許唐次看不出,也許張捕頭看不出,可她卻是看得分明,蒙恬看唐次的眼神帶著久彆重逢的喜悅,而後對於他遺忘的失望,而更多的,是那種失而複得的珍惜和詫異。

詫異什麼?

詫異他失去記憶?

不,不是,她那雙眼睛啊,死死的盯著唐次的臉,裡麵流轉著的,是不敢置信,是明明這麼多年過去,我已老,君卻依舊如故的詫異和自嘲。

“你放開我。放開我。”心虛的低下頭,花涼惡狠狠的對著小廝喉。

小廝還沒見過這麼凶悍的姑娘,嚇得一縮脖子,不高興的道,“花姑娘,你,你闖進居士的院子偷聽,實在是不應該。”稍早之前,少爺將這位姑娘帶回府中,也沒見是個不講理的主兒啊!這會兒瞧起來,也是有些野蠻了。

小廝心中腹誹,無辜的看著蒙恬。

蒙恬上下打量花涼,眉峰皺了皺,初初她問花涼何以知道零飛香,她卻是可以隱瞞了,如今又偷偷潛回來,偷聽她和唐次說話,怕也是察覺一些唐次的身世。

她長歎一聲,心中仿佛有什麼一下釋然了,唐次這個人,也許忘了那些也好,也許有這麼個姑娘死心塌地的護著,也好,至少,至少不會過得那麼苦了。那個人都死了那麼多年了,她們都該學著放下的。

“你且下去吧!”蒙恬揮了揮手,小廝皺眉看了眼花涼,不甘不願的離開。

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張捕頭摸了摸頭,朝花涼指了指月亮門外,也快步離開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