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霸王虞姬

2017-02-24 作者: 七兩
第33章 霸王虞姬

偌大的房間裡隻剩下二人,望江月從銅鏡裡看著身後的中年男人,臉上露出一絲憂鬱,“他,真的不會來了麼?”

中年人點了點頭,低頭看著他,伸手拿過桌上的毛筆,沾了油彩,另一隻手端起他略微有些蒼白的臉,“江月,他不適合你。”飽滿的筆尖輕輕勾勒他臉上的五官。

銅鏡映著人,油彩染著麵,絕世名伶就那樣安靜的坐在我麵前,一點點粉末濃妝,一點點厭世哀愁。

我安靜的站在角落裡看著銅鏡前的兩個人,心裡突然有種特彆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你明明看見的是山,其實卻是水,或則是你看的是水,走進來了才發現是山。

中年人的神情很專注,筆尖細細描繪望江月的五官,銅鏡裡映著兩個人的兩張臉,說不出的怪異。

京劇畫臉譜是一項特彆繁瑣的工作,外間唱喜兒的夥計已經唱了喜兒,虞姬不登台,其它的演員加了一場包公鍘美案,底下一開始還傳來陣陣掌聲,到後來見虞姬遲遲不登台,觀眾有些騷動,有些勢大的直接差人去後台詢問。

小丫頭戰戰兢兢的敲開門,中年男人扭頭看她,“怎麼了?”

“客人們有些急了。”小丫頭縮著肩膀,一邊說一邊發抖。

我扭頭從洞開的門板朝外麵一樓看去。因為是樓上,占了地理優勢,往下看的時候,隻見了大廳裡密密麻麻坐滿了人,一個個喝得麵紅耳赤,朝著台上扔瓜子皮。

台上的演員一邊躲著瓜子皮,一邊硬撐著演下去,時不時被嚇得忘了詞,含恨朝樓上看。

“下去吧,告訴唱喜兒的,報幕。”中年人歎了口氣兒,低頭滿意的看著銅鏡裡的人兒,眼中帶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癡迷。

我微微詫異的看著他虔誠的為望江月把頭冠帶好,又細心的穿上戲服,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兒。

“項羽:【西皮散板】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雖英勇怎提防十麵埋藏!傳一令休出兵各歸營帳,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項羽:【西皮原板】今日裡敗陣歸心神不定。”中年人突然揚聲唱起,粗噶低沉的嗓音像似鋸齒拉過木頭時發出的聲音,很難聽。

望江月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桌上的油彩盒子朝銅鏡重重砸去。

“啪!”油彩飛濺,亂了銅鏡裡的映像,他猛地回聲,目光幽冷的看著中年男子,“路秉承,你變態。”

我心下微愣,倒是聽人說過這麼個人,隻是時間有些久遠,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在哪兒聽過這人名字。

時間大概有十年了,那時我還沒有離開南京,雖然不住在曹家,但是生活確實無憂,爸爸喜歡聽戲,便每逢初一十五帶我去南京的景樂園去聽戲。路秉承當時是戲班子裡的台柱子,每周隻出一場戲,唱的永遠都是霸王。

我還記得爸爸說,全中國的戲曲家裡麵找,能唱好霸王的人,非路秉承不可。

我曾有幸聽過幾次,但彼時好玩,對此毫不在意,直到後來我隨爸爸離開南京的前夕,南京出了件大事,景樂園裡唱虞姬的旦角自己在屋子裡吊死了,路秉承一夜之間被人毒了嗓子,從此再也沒在南京的戲曲圈裡出現過。

在南京消失了這麼久的路秉承突然出現在了上海,還成了北洋劇院的老板,這事兒倒是奇了。

我心裡好奇,便越發凝眸盯著路秉承和望江月。

望江月砸了油彩,青花瓷的小盒子砸在銅鏡上反彈回來,掉在地上碎成了無數瓣。

路秉承低頭看著地上的油彩,突然伸手死死掐住望江月的脖子,直把人逼到角落,後背貼著冰冷的牆壁,才粗噶著嗓子說道,“江月,你彆惹我生氣,我能把你捧起來,也能讓你摔下去,乖乖的去唱。”

望江月眼裡含著恨,一抬首的功夫,煙波流轉,當真是有了幾分楚楚可憐,絕色傾城。

“走吧,我的虞姬。”路秉承低頭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滿眼情深,倒像是真的變成了霸王一樣。

兩人一拉一扯的出了房間,屋子一下子空蕩下來,很快的,樓下戲台子上響起了樂聲。我連忙跑到二樓欄杆往下看,果真,虞姬登台了。

路秉承就在台下,目光如炬的看著台上的虞姬,好像台上之人當真就是那千古一姬,而自己正是那西楚霸王。

我瞧著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這是,台上虞姬正唱到自刎一處,抖手抽出腰間寶劍,對著脖子便抹了下去。

我愣神兒的功夫,台上依然亂成一團,虞姬倒在血泊裡,樂師們紛紛奔走,場麵儼然失控。

我猛地想到阿炳晚上的話,連忙往樓下衝,來到台下的時候,阿炳正跌跌撞撞在台上亂轉,整個人都是懵的。

其它的樂師早散了去,阿炳一邊抹了臉上的血一邊往下跑,路秉承從台下往台上跑,兩個人撞了個正著,雙雙往後倒去。

路秉承身子向後傾,到底是練過身板兒的,一個下身巧妙的穩住身子,虛浮了一下半空,看了阿炳一眼,繼續往台上跑。

我看了一眼阿炳,不知道是跟著阿炳走,還是去看看台上的路秉承和望江月。

此時我已經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夢境之中,隻是事情是否真如此時所經曆一般,也不能確認一二。

“縷縷!”

“縷縷!”

正在猶豫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吸力把握從戲台子邊上向後拉扯。

“啊!”觸不及防的光亮刺得眼睛發疼,我伸手遮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看著麵前的小姑姑,恍如隔世。

“小姑姑?”

小姑姑就黑著臉揪著我的耳朵。

“啊,小姑姑,疼。”

“你還知道疼?都什麼時候了?太陽曬屁股了,今天不是要去報社?”

報社?

我愣了愣,猛地想起張教授給我布置的任務,上海日報還有一個小專欄要我去寫的。

我扶了扶額,“我給忘了。”

小姑姑冷哼兩聲,把油紙包往桌上一放,“早點在這兒,我要上班去了,你自己看著辦,還有,明天彆夜歸了,最近。”歎了口氣兒,“不太安生。”

我心裡正琢磨著她著不太安生是個什麼意思,猛地想到昨天富貴樓裡發生的事兒,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小姑姑,昨天富貴樓裡那個人是個什麼人啊!好好的怎麼就跳樓了?聽說是神誌不清的。”

“小鬼頭。”小姑姑黑著臉掐著我的耳朵,另一隻手點這我的腦門,“聽話啊,這些事兒你都遠著點,昨天你把給我打電話了,從今以後你就歸我管了,趕緊的,穿衣服吃飯,這學期讀完,下學期你把打算把你送去法蘭西。”

我聽著有點不是滋味,“我可不去。我在這兒挺好的。”

“好個屁,世道亂,日本人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打進來了。”

我梗著脖子看著她,“打就打唄,害怕了他去。”我那時候受了些進步思想,一提起出國留學就反感。

小姑姑癟了癟嘴,甚是鄙夷,拿起桌上的帽子扣在頭上,“沒工夫和你廢話,我走了。”

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我打了個哈氣從被窩裡爬出來,整個人好像被馬車碾過一樣,渾身酸疼。

草草用了早飯,我琢磨著時間,先是給張教授打了個電話,問了一下上海日報專欄的一些事兒,回頭又給金四喜打電話。

那邊挺嘈雜的,熙熙攘攘的也不知道什麼個情況。

金四喜捏著嗓子說話有點走調,旁邊好像有人在說話,仔細一聽,“四喜,你跟蓉姐在一塊?”

“啊!”金四喜顯然一愣,頓了一會兒,“嗯,是啊,怎麼著,有事兒?”

我想了想,“昨天那個人是怎麼回事兒啊?”

金四喜似乎不太樂意說,支支吾吾半天,電話被人搶了過去,小姑姑雷煙火炮一陣狂轟亂炸,我嚇得連忙掛了電話,收拾妥當去找殷泣。

我到皇姑街的時候,離著老遠就看見殷泣推著一輛二八自行車,黑著臉從巷子口拐進來,“殷泣。”我連忙打招呼,把手揮得跟迎風招展的紅旗似的。

“你怎麼又來了?”殷泣大概心情不是很好,凝眉看了看我,忽而一笑,指了指手裡的自行車,“會騎麼?”

我眨了眨言,不曉得他又要搞什麼詭計,“會騎倒是會騎。但是你要乾什麼?”

“那好。”

“什麼那好?”我正好奇著,他雙手一鬆,自行車斜著靠在我腰上,“走吧,跟我出趟門兒,你馱著我。”

“啊!”

“啊什麼啊?趕緊的。”殷泣推我一把,目光幽幽的看著東方蔚藍的天際。

我低頭看了眼自行車,又看了看他的側臉,我發誓,我真的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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