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十三章

邊城本就極寒,今日天降英華,紛紛揚揚之中更讓人直覺冷意四漫。 23US.最快眼看著謝仲歌即將喪生在那青衣客掌下,易風忽地覺著胸腹間寒意大上――若讓這堂堂侍郎大人死在這邊城之中,卻讓自己這一乾人等如何脫了乾係?

青衣客此時猶自麵對著眾人,反身一掌卻已是毫不猶豫地劈了下去。

隻聞一聲悶響,青衣客身子一震,清嘯忽起,反麵蹂身而上,衣袂振蕩中,卻是出拳如風,竟似化作了無數臂影,倒讓觀者眼花。

隻見這一連十數拳儘皆落在那人胸腹之間,砰砰作響。

眼見中拳之人定無活理,正待上前救援的眾人麵上一黯,卻聽著那青衣客忽地身子向後飄開數步,向著那人道:

“隱忍十年,終於要出手了?”

眾人定晴一看,卻見江一草不知何時站到了謝侍郎身前,此時正靜靜地站在廳中,手掌平攤在胸前,臉上血紅之色一現即隱。眾人見他手掌所放之處,這才明了方才青衣客那如疾風暴雨般的出拳,竟儘數被此人擋住了!

如此快的出拳,即便看清來路也是極難之事,竟被此人平平常常的一隻手掌全給封住了!

青衣客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方後靜靜道:“如此暮天掌果然才夠味道,比冷五強。”

冷五聞言又是一驚,他雖然已隱約猜到這位小城司兵定然與本郡有莫大關聯,但仍是不曾想到王爺當年親傳的暮天掌竟會在此人手上使出,待聽著青衣客的這番極簡要的品評,更是駭然。

江一草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卻將將掩住了他眉間的殺氣,淡淡道:“不知前輩今日是如何打算……”

“哈哈哈哈……”那青衣客受阻於他掌間,笑聲中卻似有些欣慰,“我叫泰焱,江公子聽過沒有。”樓中人聞得來人竟是早年間那赫赫有名的義匪晴川怒龍,不由一驚,旋即對他如此高明的身手釋然。

江一草低眉應道:“前輩高名,我們這些後生小子自然是知道的。”

“今日冒昧前來,實則願與公子一晤。”泰焱盯著他慢慢說道,神色似乎有些期盼。

江一草臉上泛出一絲苦笑,思琢了會兒方道:“在下乃朝廷兵員,不敢與閣下私相交通。”

“好一個朝廷兵員……”泰焱怒極反笑,“你可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日臘月初三了。”他盯著江一草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著。

***

眼看著晴川怒龍並著江一草二人,慢慢地向街角一間屋落裡行去,長鶴樓中諸人卻是不知如何自處,燕七此人本是長於荒野之地的血性男兒,加之幼失庭詁,本就是極無法無天之人,而這些年來戰場殺伐的洗禮更是讓他不知何為悖德非為之事,眼瞧著與本郡似乎有莫大關係的小城司兵似乎被紅石賊人所脅,冷笑一聲,握長弓於手,箭已上弦,瞄準了泰焱那寬厚的後背。

正待暗下陰手,卻不料箭方離弦便被一道清光斷分兩截。

鐵鏃淨杆自然沒了準頭,斜斜地釘在了木欄之上。他愕然地看著和江司兵一道上樓的那人緩緩將劍收回鞘中,不由大駭。心道這是何等劍法,竟能將自己引以為傲的飛箭在半空中斷開……念及此人出劍之快,下意識裡回頭向自己那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快劍的五哥望去。

卻見冷五麵上亦是愕色一閃。

阿愁也不回身,徑直望著街角處江一草二人的身影進入一處宅子,靜靜道:“我家公子與那人有些話要講,煩請各位稍待片刻。”

***

這間宅子是江一草屬下一位隊長日常所居。邊城生活淒清,且莫提軍中規矩不允家眷隨行,即便允了,隻怕也無人願意來此。因此那隊長平日裡也是在酒樓妓寨裡晃悠著,家中自然是狼籍的很。

泰焱看了看屋內四處扔著的臟衣物,抽了抽鼻子,在江一草的示意下,坐到了桌邊。

“前輩認得我?”江一草不知從哪裡拿出來兩個茶杯,還倒了些水送到他麵前。

泰焱端起那茶杯,細細看了看杯沿上的缺口,道:“十四年前的今日,曾經隨大帥去映秀鎮為先生祝過壽,當時你不過十餘歲,這一晃十四年過去了,哪裡還認得。”言畢輕輕嘬了一口杯中水,才發覺竟是其燙無比,不由皺了皺眉,心道這破落地方哪裡尋得的熱水。

“噢?”江一草從懷中掏了包鬆子,用手撮了少許丟入二人杯中,抿嘴一笑道:“那前輩還是認得我?”

認得不認得,兩番答問間,一人答的有趣,一人追問的卻更是妙。

“公子若不欲人知,方才不該出手的……這套掌法,當今天下識的人當可指數,隻是當年大營中但凡有些頭臉的人物,誰不知道那是帝師大人留傳的武藝。”泰焱狀作隨意說道。

江一草忽地麵色一凜,道:“莫要再說這些搪塞之語,若不是前輩心中早有定論,又如何能從我這大改了路數、似是而非的掌法中認得出來。”

泰焱嗬嗬一笑道:“其實……其實公子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了……至少對於某些人而言。”聞著杯中熱茶被江一草放入鬆子後,竟散出一絲清香,不由驚異中連飲了兩口。

“兩年之前,公子曾經頗為莽撞地讓你身邊那仆人進按察院示威,既然如此,以你二人主仆的身份,再加上唐俸斌天下識人無雙的慧眼,你的來路豈不是呼之欲出的一件事情?”

江一草暗自一笑,心想這莽撞二字倒也確實,隻不過其間另有隱情,卻也不能道出,接著搖了搖頭道:“唐俸斌是何等人?天下第一等守舍之徒,他若知曉映秀鎮還有後人留在世上,第一個反應就是帶著師弟立馬退隱,斷然不敢涉身其間的。”

泰焱笑了笑:“唐俸斌自然是這類人……隻是公子讓西城老大符言買通的那位僉事,卻不是這等人……”話卻並不說完。

屋頂上咯吱一響,竟是積雪破瓦之聲。

江一草靜靜地看著他道:“四周十步內絕對無人,煩請前輩告知,那位僉事究竟是誰?為何會知曉這些事情?又為何他所知道的事情,朝廷還未察覺,倒叫紅石先知曉了。”

“那人早已死了。”泰焱冷冰冰應道。

江一草心中一沉,喃喃道:“沒想到兩年前便有一人因我之故喪命,我卻直至今日方才曉得……”麵上陰鬱一現,接著冷冷道:“瘋三少的手也夠長,居然一直伸到按察院裡了。”

“三少心中有大誌向,自然各方麵都要多留心一些,不過公子放心,你的身份一事,直至今日,也隻有我和三少知曉,事關重大,不敢隱瞞。”

江一草搖了搖頭,靜靜道:“既然我當年算差一步,這些事情如今再說已是無益……隻是晚輩有些奇怪,我兩年前方知道你的來曆,當年一直隨著舒大叔在安康大營裡,不知道怎麼卻投了紅石?當年一代義匪,難道真的有了造反的念頭?”語氣中疑惑之意卻是掩之不住。

“反?”泰焱哈哈狂笑,震地屋頂簌簌作響。

“何為反?三少才是我中土正牌龍子,先皇裡多多喪後,便應由他即位,隻是他天性淡泊,才佯瘋以避……”他正自慷慨道著,卻被江一草一擺手打斷:“裡多多死時有五子,四子早喪,唯有一子乃癡呆,想來便是日後的瘋三少了……隻是當時他父親死時,他卻隻有九歲,小小孩童,哪裡談得到什麼天性淡泊之言……雖然世人皆知前輩行事有古風,自然要為尊者諱,隻是也莫要替這宮中的肮臟事遮掩。”

頓了頓又道:“在下隻是邊城的一小司兵而已,朝廷誰坐龍椅,誰為正根,哪裡是我操心得了的。我也不廢這個心,倒是前輩你,究竟對我有何指教?”說完靜靜地看著他,再不言語。

“十二年前,朝廷對映秀鎮痛下殺手,當時我和無戲大帥正在安康帳中,待消息傳到安康時,卻早已晚了……”泰焱麵上痛色一現,又道:“誰可知朝廷為防無戲兄為帝師大人報仇,竟然早就派人將文武巷裡帥府眾家眷扣了起來,以此三十二條性命要脅大帥,大帥即痛卓先生之逝,又急京中家人安危,不足一月,便咯血而亡……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本為晴川一匪,全虧大帥及先生賞識,這才被招了安,如今二位大人皆喪命在朝廷手中,叫我如何忍得?大帥之子舒不屈後來從京師裡逃了出來,在安康城私接了帥印,我也去尋過他,隻是……”他生生咽下數句,轉而道:“……後來我便領著北陽城投了紅石瘋三少……”

泰焱頓了頓,道:“九年之前,北陽城被官軍所困,當時乃是三少兄揭竿以來最艱險之時,待驚險度過後,三少兄方才明了,若以一己之力妄圖抗衡天下,實在是有些吃力,這才有了那一趟旅程……他西出邊城,至小東山麵見山中老人。往西陵拜謁空神官,又南下高唐,便是欲尋些援手,奈何山中老人自映秀一夜後,早已心如止水。而空幽然雖對他身世頗多感歎,卻礙於神廟千年不變之規,又忌諱著那世人並不知曉的另外兩位大神官,隻肯在王室內爭中持著中立。在高唐等地,三少兄更是見多了世上冷暖……”

“所以說,這一次求盟之旅自然是無疾而終了。”江一草插言道:“隻是不知這與在下有何關聯。”

泰焱忽地麵色一熱,聲音有些激動道:“公子這十餘年來不知所蹤,此時既然現出身影,自然應當挺身而出……您本是帝師大人親傳弟子,一朝立於眾人麵前,世人定當矚目,山中老人雖不問世事,但若您出麵,他豈有不出山的道理?更何況還有安康西營的舒不屈,他與朝廷有殺父之仇,定會站在你這一方。而看公子這兩年來的行事,定然與望江宋王爺也是相交頗厚……”

他愈說愈是激動,站了起來,昂然道:“若公子舉起義旗,有山中老人門下殺手之助,北有紅石男兒之力,中有安康大軍之威,再加之望江這些年來威震天下的黑旗鐵騎,帝師大人的仇,豈不是指日可報?一直窩在宮中的那老妖婆,哪裡還逃得出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道理?三少兄固然能重奪皇位,而咱們映秀一係的冤仇豈不是也將得雪?”

這晴川怒龍想著十年前的那份冤仇終於有了見天日的一天,不由聲音愈來愈高,卻沒注意到江一草的麵上的倦意卻是愈來愈濃。

“前輩似乎還說漏了一點,還有當年被逼去國的親王裡佳恒一族,即如今手握西山半數軍權的西山龍家……”他不無調笑之意說到。

泰焱卻沒察覺他語氣漸冷,凜然道:“山中老人雖然居於西山國,但畢竟是獨來獨往,而那龍家為謀天下,甘為異族驅使,此等賣國小人,又豈能與我等謀此大事。”

“前輩果然還是大氣凜然……”江一草淡淡接道:“隻是卻忘了問在下是如何想法了。”

淡淡一句話,倒似比這邊城落雪更要寒上幾分,泰焱看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公子花了兩年時光在這邊城小地上,為望江郡籌措錢糧,難道不是如我所想將謀大事?難道公子真的準備將此有用之身耗在這沙原之中?”

“平淡度日,固我所願。”江一草淡淡應道,站起身來向著麵前這位已有老態的當年大將深深一躬。

一句話將怒龍心中所願無情擊碎,隻見他訥訥道:“公子怎能如此?”忽地暴喝道:“當年帝師大人待你如何,難道你儘皆忘了。為人子弟,不思為師複仇,卻甘於沉淪,這一個孝字,你如何當得起?”

“孝?”江一草出神應道,眼中一片迷蒙之色,半晌後嘴角輕動兩下道:“就當在下是個不孝之人吧……”話尤未完,他又接著輕輕道:“五車好書,四畝薄田,三間草房,兩個丫環,一袋金葉,讓他就此了卻漫漫殘生,對那當年的少年而言,豈不是更為快活?”又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再混個兩三年,這前三樣倒也是不難的。”

泰焱方厲聲道:“大丈夫當立刀行於世,有恩則報,有仇則雪,何必效那田間小兒情狀,空談些瓜香稻熟之事……公子身份殊異,便當頂天立地……當年映秀鎮中的少年,逢著那世間慘事,今日莫非竟要做個縮頭烏龜不成?”

泰焱麵色一凜,正待教訓一番這小子,卻見江一草將手一擺,雙眼瞧著屋外院牆上的薄雪出神道:“您瞧我功夫如何?”

“的確高明。”泰焱不解他所言何意,隨口應道。

江一草啞然一笑續道:“我從十四歲便開始為宋彆策劃望江事宜,也不能說是沒一點手腕的人物了……”泰焱見他忽而自誇,更是奇怪。

“奈何此處太過平庸了……”他忽地拍拍自己胸口,歎道:“這皮囊中裹著的卻是隻願在廚間樹旁棲息的心,無可奈何啊……”

……

此言一出,屋中良久沉寂無語。

泰焱看著這位當年主帥口中一直提起的帝師大人的親傳弟子,本有些憤懣於此子的不仁不孝,但忽地想著自己這些年來為了複仇卻是空白了雙鬢,卻總是瞧不清楚前路竟在何方……又記起當年舒不屈私接帥印後與自己的那番對話……不由有所了悟於心,歎道:“兒子都可以隱忍度日,將不共戴天弑父之仇化為無形,更何況師徒之情?現如今的這些年青人,或許和我們這些老家夥想的不一樣吧……”不知怎地卻有些懷念起當年快意恩仇的辰光來……

他頹然坐下,搖晃著杯中鬆子茶,看那清香漸散,半晌後方緩緩歎道:“落子不思其本,倒也自然,隻是……隻是怎麼這般讓人覺著惡心呢?”

江一草聞言麵色一黯,正待辯解數句,卻見他一擺手止住自己發話,冷冷問道:“公子莫非真地打算隱姓埋名,安度此生?”

“也許是吧……”江一草想了想,低聲應道:“如果可以,自然如此……”

“其實半月前北陽城裡早已決定出手搶這一批鹽貨,是我怕會誤了公子大事,賣了一張老臉,硬生生地阻了。三少兄也覺著似乎應該和你先談上一談……”聲音越來越低。

江一草看著麵前這位當年縱橫晴川的傳奇人物,想到他這十年來苦心孤詣,隻謀映秀鎮當年一事,卻也是不禁感動,溫言道:“前輩……”卻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泰焱一歎起身,拉了拉衣襟,倦然道:“既然如此,我也就沒話說了,隻是公子日後還請多多保重,帝師傳人的身份乃是雙麵利刃,公子既不肯持此青鋒,縱橫世上,便須防著被它傷了自己,若是此身份被朝廷偵得,隻怕是集天下之力,也要將你化為無名……三少乃天潢貴胄,自然信守承諾,想來不會泄露公子身份一事,隻是……”

“……隻是天下人為權之一字,多受心魔所擾,何況三少兄一向自認占著理數,這一執念,英豪與梟雄,也就是一線之間的差距了。公子日後行事,還須小心才是……”

江一草默默聽著老人細細囑咐,並不作聲。

“……公子也莫真的以為此處邊城便是人間樂土,此次望江走鹽本屬極隱密之事,末了卻成了人儘皆知的秘密,公子可有何得於心?”泰焱看著他問道。

江一草一笑,無奈搖了搖頭:“想來,還是長盛易家放的風吧。”

泰焱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又道:“她易家向不甘心蟄伏於長易一城,此次寧肯把自己家的私鹽生意抖出去,也要將公子推向浪尖,此中真意,公子定要留意才好。若所料不差,她那邊倒是與我存得同一念頭,隻盼公子能出山才好……”

江一草含笑點頭,忽地似記起某事,說道:“前輩為了小子不肯動望江這批鹽,又不方便說明緣由,想來在北陽城裡和那些大老也不免有些爭執,今趟若是空手而歸,以您的威望自然無礙,隻是在麵上卻有些過不去……”沉吟少許,方道:“……倒不如就依剛才長鶴樓中所言,望江之鹽暗中劃四十車去紅石,您看如何……隻是,隻是這運送倒是個問題……”

泰焱聞言麵色稍和,鬢間白發亂飄,道:“公子卻也太過小瞧我紅石之力了,隻要你肯給,隻要放在這長街這上一夜不管,我們自然有辦法運回去。隻是鹽錢倒可能要晚些日子才能送過來。”細細地看了他兩眼,忽地又是一歎,想來心中尤是不甘,道:“請不回你的人,能請回幾十車鹽,倒也是不錯。”

江一草卻是一笑,紅唇白齒顯得分外精神,竟將他十餘年來刻意堆在麵上的憊懶神情一掃而光,袍袖一領,伸出兩個指頭,輕輕拈起茶杯,恭聲道:“在下送前輩。”

泰焱看著他這偶爾一現的光采,卻有些愣了,出神半晌,方搖頭道:“公子此時乃是朝廷命官,我卻是大大有名的反賊惡魔,又如何送得……公子還請將頭臉遮住,免得汙了臉。”

江一草正不解此言何意,卻聞得他暴喝一聲,宛若打雷一般送了出去,在小鎮上空炸響。隨著這驚天一吼,晴川怒龍身形暴漲,竟是直直地向屋頂撞去,砰地一聲悶響,二人所處的小屋,屋頂已被撞的散了架,嘩啦啦地垮了下來。江一草伸手格去落下來的木梁,隻見麵前灰塵彌漫,什麼也瞧不清楚,好一陣子,灰塵才在落雪之下沉了下去。

他站在殘破的屋中,看著頭頂上緩緩而降的雪花,卻早已不見那人的去向。一片雪落在他虎口之中,迅即化作流水,他低頭一看,方才那茶杯卻還拈在指間,隻是鬆茶惹灰,卻已渾濁不堪了,不由輕輕一笑,將杯子扔入瓦礫中,輕快走出這片殘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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