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十四章

邊城地處西北,城中民居多是連簷而成,懼塞外風勁,建築並不高大,由長鶴樓上一眼望去,四周方圓一片地方,儘是灰灰矮簷,簷間瓦上此時有已積雪,白黑相映,再加上遠方那隱隱綽綽的天脈作襯,倒是有些像那山水畫裡的景致。 23US.最快

方才那一聲大響,倒唬了街上眾人一跳。江一草半佝著身子從那殘破屋中走出,卻見著自己屬下一員兵士正苦著臉望著自己,這才想起,被泰焱弄的轟然塌下的這間屋便是此人的,不由一笑道:“莫要發愁,修繕費用自然是在公家賬上支的……再說了,你小子哪天不是和那些婆娘混在一處的,這個屋子幾天不住也無所謂。”又笑罵了幾句,才悠悠走了回去。

走到長鶴樓中,卻見二樓之中隻有望江三旗和阿愁看著自己,董裡州似乎今日裡受驚太多,還是伏在茶桌上往嘴裡猛灌著冷茶。

江一草異道:“侍郎大人和那位西陵來的棲雲仙子呢?”

阿愁見他滿身灰土,走上前來,便想給他拾掇一下,誰知衣領處,發間,儘是極細碎的瓦礫,不由一愣,將伸出的手收了回來,心想呆會兒得回院裡給公子燒桶熱水洗洗才好。聞他發問,應道:“謝大人方才就走了,走前說了,盼日後能與大人私下裡聊聊……還說,還說大人本不用弄出這大聲響來。”說完這句,忽地想起那侍郎大人臨走前看著自己的奇怪眼神,不由言語一頓。

江一草聞言微微一笑,想著原來那位看似古板的侍郎大人卻也不是愚人。搖了搖頭,無奈何道:“這不又被人誤會了不是?肯定又以為我這小司兵與紅石郡有什麼不清不楚的瓜葛。”接著轉頭對董裡州道:“董老板,倒有件事須煩您費心。”

董裡州在望江郡裡也是知名人物,平日裡來往結交的無不是一方官員,若放在以往,定對這小小司兵懶怠理睬,但今日遭得這多變故,早知曉眼前這位江一草定不是一般人物,連忙嗬嗬笑道:“大人客氣了,今日宜白商會多承大人相助,有何吩咐,直說便是。”

“能不能留四十車鹽?”

此言一出,董裡州又愣著了,心道這如何使得,鹽乃望江命脈,四十車鹽可是極大的數目,即便你今日對望江頗多照看,又怎好獅子大張嘴,不由覺著這司兵似乎有些不知進退。一麵想著,一麵給易風使了個眼色,希望他能說上兩句。

哪知易風卻是笑道:“既然大人發話,自然一切照辦。”

董裡州一愣道:“這如何使得?數目如此大,叫我回郡後,如何向王爺交待?”易風應道:“既然要拿四十車鹽,你回款時自然照著一百五十車好了,這四十車自然是算在王府一麵的。”

董裡州聞言方放下心來,卻仍是道:“即便如此,易大人還是要親手寫個條款的好,不然日後王爺若是追究起來,小的一介商販,卻不好說話。”

江一草撣了撣身上灰塵,笑道:“這條款我寫好了。潘跛子……潘跛子……”說著向樓下使勁喊道。

半晌後方自樓下走上來一行動有些不便的老頭兒,手抓著樓欄,顫顫巍巍,好不難受。阿愁見他爬的吃力,急忙上前扶著,江一草取笑道:“夏天的時候就讓你回老家養老,你偏說這長鶴樓護持不易,一定要在這兒看著,怎麼今天給客人上的茶都是冷的,生意還想不想做了。”

那被江一草喚作潘跛子的老漢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今天樓子裡來了這麼凶神惡煞的家夥,我怕夥計遭災,都給趕到後院去了,你哪計較這麼多,管他茶熱茶冷的……快說,找我乾嘛?”

江一草哈哈大笑,指著他道:“這小小邊城,也就你這個老頭兒最對我脾氣,我要給人立字據,麻煩你給我在前櫃上弄點紙墨來。”

潘跛子一聽他說的這事,不耐煩道:“就這事你喊的鬼哭狼嚎似的乾嘛?還讓我老人家辛辛苦苦爬趟樓,真是扯蛋……”一麵罵罵咧咧,一麵又往樓下行去。江一草示意阿愁跟著去取一下,兀自在後麵打趣道:“年紀大了,多爬爬樓有好處的。”

過不多時,阿愁拿了張白紙並墨汁上來,江一草將紙鋪在桌上,提筆一揮而就,眾人圍上前去,隻見紙上寫著:

“臘月初三,借鹽四十車,未定歸還之日。”

落款卻是奇怪,隻單單寫了個江字,而且這江字右麵的工,卻將中間一豎寫的極淡,倒像是個“二”字一般。

董裡州想著憑這廖廖數字難道就能從望江手中借走四十車鹽?正自猶疑間,卻見那平日裡在望江處風光無比的三麵旗此時都靜靜地看著那位江司兵,再轉頭細細看看這紙上的落款……江?二?

他今日雖當著諸多大勢力麵前顯得有些猥瑣,但畢竟是從商多年,雖談不上水晶一般的心肝兒,卻也是慣會猜忖會意之輩。細細想著今日之事,再看看那江司兵,忽地想到王府半窗中以王爺為首,下麵便是易三,錢四,冷五,以至燕七……可始終沒人知道排行第二那人究竟是誰,往往隻是猜測會不會是王爺過於懼內,是以甘居第二,將首座的位置讓給王妃……直到今日看到這草草而就的江字,董裡州方才醒悟過來,這不正是水旁一個二字嗎?

望江半窗月,原來那位排行第二的大人物竟然是躲在這邊城之中!

一念及此,他臉上迅即換了顏色,卻也不敢點破,隻是心中不大明白,為何這位大人物願將這種要緊事透給自己知曉,急忙狀作無意道:“觀此字,雖無意而為,卻是遊絲連綿未失其所,點畫分明各居其位,勾環盤纖仍見豪放.點畫輕描中見凝重,飛白直欲染天,線條搖曳將生姿,於枯淡中顯雄健,平漠中見沉著……哎呀呀,司兵大人定非常人,這一手好字……”正在讚歎不已,卻不料已著了燕七飛來一腳。

“拿上紙條,到樓下呆著去,彆惡心了咱幾個。”燕七捏著鼻子道。

此時幾人早已被這人的言語薰地大搖其頭,阿愁也是眉間微皺,無可奈何。

看著董裡州屁顛屁顛地下樓去,易風想著方才見的紙條上那字跡,與王府密室中早已眼熟的字跡果然是出自一人之手,不由笑意浮上麵龐,瞧著江一草歉然笑道:“二哥莫怪,商人習氣就是這樣。”

“見過二哥。”雖然心中還不大明了是怎麼回事,但方才江一草與那晴川怒龍會於屋中時,冷五燕七二人卻早已收到易三私底下的交待,此刻自然沉穩上前見禮。

江一草看看身前這三人,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你我兄弟,今日終於見麵了。”

***

此時街上的宜白夥計和江一草手下的兵卒早已合在了一處,正忙著將街上擺成長蛇陣一般的鹽車往城後司兵庫裡運去。人喚馬嘶,一時間好不熱鬨,運送間磕磕碰碰自然難免,董裡州隻好站在街中心大聲指揮著。

邊城裡躲了半日的居民此時也已紛紛走出家門客棧,正好奇地看著這邊城難得一見的熱鬨場景,一些滯留在邊城中的小股鹽販也站到街邊,頗有興致地看著,待聞到空氣傳來的淡淡鹹味,再看那些車前板上的雪較彆處化的更快,這些老手才愕然發覺,眼前街上的這一溜車,竟然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鹽,一念及此,不由好生駭然,心道這是誰家主事,竟然這麼大的手筆。

邊城四處皆熱鬨之時,卻沒人注意著在街南向停著一輛烏蓬馬車。

馬車之中,有人道:“這邊城司兵究竟是什麼角色?”一人坐在他身旁道:“姓江名一草,其餘事由一概不詳,現成身邊的案宗裡沒有絲毫記載,怕是要等回京後去梧院查上一查。”卻是按察院堂官姬小野並手下主簿季恒二人,卻不知他二人被那道古怪密旨擺上一道後,為何還未退去,反掩了回來。

姬小野拍拍額頭,歎道:“此時再去查,卻也晚了。”忽地乾澀一笑道:“沒料得我們一行人意氣風發地出了京城,卻要灰灰地回去。”

他想到方才交到邊城司兵江一草手中那道聖諭,心中湧起太多疑問,隻是事涉天子,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對江一草此人更是來了興趣,心道這人藉藉無名,又是如何上達天聽的?不止按察院今次因他之故栽了個跟頭,連那西山的虎狼之師在他麵前也不知何故似轉了性子,居然就這般退了下去,他愈想愈覺著這邊城司兵太不尋常,思慮良久,竟有些出神了。

季恒一向是他親信,見大人煩惱,卻也不知如何開解,伸手將車簾掀開一角,悄悄向外望去,卻剛剛見著望江三旗和江一草二人向一處小院行去。他忽地瞧見了江一草身旁的那清削身影,更瞧見了那身影腰間隨意掛在衣帶上的那把細劍。

季恒口中一乾,胸中一悶,頓然記起了去年那夜在清江船上,正是這烏黑鞘的細劍斷了自己一臂……

“大人,是那主仆二人。”

姬小野被他呼聲驚醒,湊過頭向簾外瞄去,細細看了兩眼,看見江一草主仆二人站在一起的模樣,方記起那夜清江船上情形來,輕聲道:“原來是那二人,怎麼卻到邊城來了。”手指捏住簾角,一時倒忘了放下來。

季恒輕輕將他手拉了下來,壓低了聲音道:“大人,當年我們總以為這二人是紅石一方的,現在才知道竟是望江王爺的助力,莫非望江與紅石……”

話尤未完,姬小野便已搖頭道:“此事斷不可能……季恒你比我見事更加仔細,隻是世間事物不比京中官場,倒不可純以利論……若圖在這天下朝局中掌的主動,自然要多結盟友。隻是有許多事情成或不成,皆在主事之人轉念之間,此時若判斷事物,倒應以主事人心性作首要考慮……望江那位王爺是何許人?他瘋三少又是何許人?一人傲行朝野,一人心比天高,若要這二人聯手……”

搖搖頭接著道:“清江變紅亦是不能啊……隻是方才破屋而出的那青衣客,看行事倒有些像晴川的那條怒龍,倒不知他和這小城司兵又有何瓜葛……”

季恒見自家大人此時滿腦子心思全繞在這江一草身上,不由試探著說道:“這江一草好生奇怪,您看要不要……”

姬小野微微一笑道:“明年春,他總是要回京師述職的,倒也不急。”

季恒道:“怕隻怕他遁往望江,托庇於宋王爺翼下,那咱們可就沒什麼辦法了。”

姬小野搖搖頭:“此人在這淒苦邊城一呆便是將近二年,雖眼下裡看著似乎僅僅是為了望江一郡走鹽的方便,但細細想來,卻不這麼簡單。似乎他這一人倒和西山望江紅石三地都有所牽連。若無所圖,今日斷不會成了這般模樣,幾大勢力角逐,倒將他這一無名之輩托了出來。他若有所圖,必然不肯偏居望江……若所料不差,這江一草斷不會遁跡天下……是了,隻怕也等不到明年春了,倒是會在這十幾日裡便動身回京,事先在京中打點好應付院裡對他下手才是。”他這一番話雖沒料中江一草心思,但十數日後江一草卻真的動身回京,隻是其緣由卻非此人猜惻得中的。

……

……

姬小野又想了想,卻覺著若真讓此子在京中去活動,雖看不出他有何門道,但連聖意中都點著此人,總覺著有些難以捉摸,隻怕會另生變數,皺眉道:“此子將來定成大患,卻是等不及他回京了,馬上收網,飛鴿傳書,讓苦湖渡的人退到新市。”

“那望江的三麵旗……?”季恒低聲問道。

姬小野靜靜道:“須有所取舍才是,三麵旗好大的名號,莫公雖然應承了勞親王這件事,要斷望江宋王爺臂膀,但如今看來卻及不上這小司兵要緊。”

“要從苦湖渡趕到新市,卻要費些時日,如果來不及收網怎麼辦?”季恒想了想又道:“這江一草的武藝如何倒沒見過,不過他那仆人的劍法倒是厲害的很。”他想到那夜在清江船上被此人斷了一臂,便不由心中寒意大起,奇怪地是卻難生複仇之念,竟似被那殺意漫天的劍法駭的怕了。

姬小野微微一笑道:“新市前些日子出了一名劍客,據說劍法十分了得,伐府裡那人想來聞得這消息早就心癢難忍去劈柴了,有他在,儘可放心。不論江一草那仆人如何了得,隻要能請得他出手,天下又有何人能擋?”

季恒一笑道:“這話倒是。隻是……隻是易太極這人向來孤傲自賞,我們又如何使得動他。”

姬小野拍拍他的肩道:“除了莫公,又有何人敢對易太極說個使字?隻是此等劍上的天才,若聞得有一位用劍高手將要自新市自己身邊而過,又如何會忍得住不出手……”眉眼間透出一絲笑意,輕輕道:“我今晚便回京了,你想辦法給易太極拿些東西去。”

馬車被布簾遮得緊,光線頗暗,與車外冰天寒地相較,平空生出些溫暖來。然而季恒看著他麵上笑意在暗中散開,卻不知為何想起城南府中的莫公,竟有些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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