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十五章

此時夜已深了,邊城之中已是燈火疏離,難以視物,隻有天上的朗月疏星還輕映城牆下的伏草,沙原上的短鬆。 23US.最快江一草被那遠處吹來的朔風一激,酒已是醒了大半,扭頭向城外望去,隻見也是漆黑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遠處的天脈群山也隻在夜幕中打了絲淡淡的影子。

他仍是妄然用力瞧著,似想從這無儘夜色中尋出些事物來,看了半天,忽地輕輕歎道:“青梅煮酒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青梅作酒卻真是個好東西。”

但凡男人三碗酒下肚,都會變得分外豪爽,陌生人也不再陌生,麵目可憎與否,也無所謂了。他想到方才與那實則未曾謀麵的三位兄弟一通牛飲,立馬便熟絡起來。酒到酣處時,更是拍胸摩頭,話語動作間,全無半點做作之態,嬉笑怒罵之餘,也隻是推杯交盞,不肯認輸罷。

他此時頭也有些暈乎,隻記得酒席之上最先倒下的便是看上去一臉酷意的冷五,其後便是易風,隻是那人臉雖然紅透,但眼中有神,怎麼也不像是喝醉,隻怕還是在打酒桌上的埋伏……還有燕七,喝了斤把酒,便說自己當年在家鄉村中是如何受女子歡迎,彆人笑他,他還氣的滿臉通紅。

江一草想起燕七那較勁的模樣,不由一樂。回想起這三人的可愛嘴臉,此時縱是站在破矮城牆之上,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阿愁在他身旁靜靜道:“我還以為今天日間發生了這多事,公子心中定會煩悶的很。”

“唉……”他歎了口氣,無奈道:“事情已然如此了,再多作愁態又能如何?”頓了頓,忽然道:“阿愁,咱們看樣子又要走了,你看……”話語間似有相詢之意。

阿愁知道他心中又在盤算著怎麼讓自己離開,卻故意不接這個話頭,作無意道:“剛才我去了長鶴樓一趟,燕七留下的斷箭卻不見了。”

“莫不是被夥計們掃走了吧。”江一草應道。

阿愁搖搖頭,道:“燕七破怒龍袖的那細弩卻還在梁上,隻是那第二枝被我削斷的長箭倒不見了……今日之後,隻怕前路難測,公子還是要小心一些。”

江一草心中浮起不祥的感覺,想了想卻又笑著搖了搖頭。

“至不濟身份被朝廷探知,也不過是廝殺一場的問題。你知道我這人,雖向來極厭惡這些爭鬥,但若真的有人想取我性命,自然也不會行那口頌聖明而血濺庭院之舉……”想了想,忽地覺得這些頗長誌氣的話語從自己這一憊懶之人口中吐出,似乎顯著有些有趣,不由暗自一笑,轉頭看著長街,忽然說道:“運鹽的人來了。”

隻見邊城長街上,還有四十輛鹽車正整整齊齊地沿街擺著,卻也無人看守。忽聽著一聲夜梟鳴叫,四處似有聲音相應,此時夜已極深,街上燈火全滅,雪後初晴夜,月光映在屋頂積雪上,倒平空生出些詭異的感覺來。

街角外湧來了一群黑衣人,也不見這些人商議什麼,各自頗有條理的分派人手,將鹽車輪上包上絨布,一行人便推著車子靜悄悄地向西門行去。這大的動作,卻愣是沒發出一絲聲響來。江一草暗自一笑,心想這北陽城裡泰焱的部下隻怕早年間做慣了這套事情,果然手熟的很。

正想著,卻見那行人最末一人轉身過來,向自己拱了拱手,似是在打招呼。他心想此人倒也了得,隔得如此遠卻還能瞧見自己身影,也是拱了拱手回了個禮,卻瞧見那人胸間一道幽藍之色一閃而沒。

“是那年清江上那個寧老大吧?”阿愁瞧的清楚,問道。

“嗯,”江一草應了一聲,看著紅石諸人漸漸沒入夜色之中,心想自己雖難應泰焱之請,頗傷其情,但轉手送出這四十車鹽,也是聊為安慰……忽地瞧著這地上殘雪已汙,卻想起十三歲那年過長盛城的時候,易家大院的門口也是如今日這般積雪漸汙……他皺著眉想著那婦人說的話怎和泰焱如此相似呢?自己隻不過想過些尋常日子,難道也成了罪孽?……不過師仇未報,己身卻逍遙渡日,細細想來,果真倒是有幾分無恥了。

搓了搓手,歎道:“山風入鬆便是一寒,老鬆落子亦是一寒,今日鬆子浸茶閒話,被人教訓落子不思恩,更是心中大寒啊……”

阿愁看了他兩眼,忽然說道:“公子乃映秀傳人的身份本就駭人,加之一身才能隻怕亦如布囊中芒,倒掩不住多久。若一味隱忍保全,卻不知哪年哪月才是個儘頭……”忽地省起江一草雖是嬉哈度日,卻最不喜身旁之人提及這些事情,連忙住口不言。

江一草難得沒有譏笑其大俗,暗自思索起來,出神半晌,靜靜道:“愁,咱們去望江吧……”阿愁一抬頭,定定地看著他的眼,卻不接話。江一草見她無語,愕而低頭,黑暗之中卻見著女子那如水眼波,眉梢輕柔,自然流出幾分盼望的感覺。他無來由一陣心慌,訥訥轉過臉去,不再有片言隻語。

***

此時他二人居住已有兩年的小院中卻彆有一番熱鬨,燕七正笑著輕拍著倒在鋪上的快劍冷五臉頰,嘲笑道:“五哥啊五哥,你也恁沒用了吧?就這麼兩杯酒你就人事不省了?”易風卻是一笑道:“老五就是這種人,麵上裝的那般冷峻,其實卻是個老實忠厚之人。這等性子,若用來對敵,倒易讓人覺著勢不可擋,可若用在酒桌上,那就隻有吃虧的分了。”

燕七笑道:“那倒是,不過五哥的性子和我也不一樣,我倒要瞧瞧今天這剛認的二哥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在這種僧人都要發狂的地方居然能一呆兩年,身邊卻有個如花似玉般的姑娘……還是劍法這般犀利的女子,他究竟是用什麼手段收伏的服服貼貼的。”

易風向著他促狹一笑道:“兄弟此言,深得我心啊,不偷偷聽一下,怎能銷這日間緊張。”要知他在望江王府中本是一人之下,向來老成持重,但今日好不易將上麵那位神秘的二哥挖了出來,自然有幾分好奇,加之算起來,己等數人倒應是他的屬下,自然將平日裡那份沉穩儘數拋開。

原來這堂堂望江半窗月中的人物,竟然也如世人一般,一點窺私之心難以拋卻,若是讓江一草得知這二位今日佯醉,竟然存的這個念頭,隻怕真是會哭笑不得……

此時院門咯吱一聲,隱有人聲傳來,易風和燕七相視一笑,伏在酒桌旁,閉目做假寐狀。聽著院中腳步碾雪作響,準備偷聽的二人自然凝神,待聽著江一草主仆果然如二人所料進了側間,不由暗自好笑,心道果然如此……又過了些時,忽聽著江一草到廚間去忙了半晌,似乎是燒了桶水,然後送到阿愁房內,卻也沒聽著江一草出來。二人相視一笑,借著酒意伏到炕頭,將耳靠著牆壁聽著,隻聞水聲嘩嘩作響,想那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又有水聲撩人,倒惹得二人無限暇思……

燕七早已愕然地張大了嘴,聽著隔間傳來的洗水之聲,卻是生生運起功力,才將胸間笑意硬壓下去。轉頭一看,易風卻已箕坐於炕,隻是肩頭抖動不已,顯是在忍著笑意。

……

……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房中聲音漸沒,又過了些時,江一草推開房門走了進來,見屋中桌上殘肴矮燭,醉者相倚,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易風此時卻悠悠醒來,用手揉了揉眼,睡眼朦鬆道:“你回來了,咱們兄弟繼續喝。”江一草笑道:“大哥常說易二為人最為持重,原來卻也是一酒徒……”苦笑著搖搖頭,便去整理炕頭,準備四人安歇事宜。

燕七此時也恰到好處的醒來,一麵暗讚道:“三哥果然不愧是望江半窗裡麵心機最深的一人,裝醉都比兄弟們要強上一截。”一麵向著江一草咕噥道:“對了,嫂子呢?我今兒還沒敬嫂子酒了。”

江一草聞言一愣,半晌方知這醉人胡唚的意思,不由輕呸一口,笑罵道:“又在說酒話。”他哪知燕七此話背後那揶揄意思,徑直去幫冷五翻身,哪知那人竟睡的像死豬一般,死死地靠在牆角,任他怎麼拖也沒有絲毫反應,還兀自將那柄破爛的黑劍抱在懷中。

他看著這人一歎,心道也隻有由他了,胡亂堆了些棉被在他身上,便招呼易風和燕七二人睡下,吹熄燭火,自己往靠著窗邊那側躲了下去。今日雖未真的大戰,卻也是事態危急,頗費人心力,他這甫沾枕邊,便覺睡意大起,沉沉睡去之前,卻隱約聞著身旁有人輕聲笑道:“果然是累了……”迷糊之中,卻不知此言何意。

***

第二日一早,江一草悠悠醒來,隻見窗外白光大盛,不由好生訥悶,推開窗一瞧,卻見小院內積雪已然盈地,眼光掠過院牆瞧出去,隱見遠處高峰之上已成白頭,這才明了不知何故,昨日雪霽之後,臨天明之際竟是又落了場雪。

江一草看此美景,又記起今日乃是初四,正是自己給自己定的生日,不免精神更爽,心想這真是一夜雪聲不聞,待醒來時天地卻早已換了顏色。仍不起身,又美滋滋地鑽進了被筒,卻不肯放過這初雪美景,便任由窗子開著,不一時脖臉上便涼冰冰的了。

他窩在被筒裡卻想起了有一年映秀鎮裡下雪時,先生曾經說過,對於平實人戶來講,下雪天最大好處莫過於能躺在熱烘烘的被窩裡,大看**。想到卓先生講這話時搖頭晃腦,頗為神往,全不管一般聽眾皆是孩兒的神情,他不由埋在被窩裡笑出聲來,心想自己這時手邊唯獨缺本**了。

忽一轉身,卻見原本空蕩蕩地炕上卻多了幾個人,正橫七叉八的亂躺著。他吐了吐舌頭,這才想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又是一笑。看天時已是不早,便起身出門。

此時屋內三人也悠悠醒來,昨夜易風和燕七雖是裝醉,卻也著實飲了不少,覺著腦後隱隱作痛,又想起昨夜酩酊之中,居然偷聽江二與那姑娘私隱,忽又覺有些不好意思,二人半坐在炕上相視尷尬一笑,轉臉卻瞧著冷五抱著那柄黑劍淡淡地看著自己,道:“昨天晚上出什麼事情了,笑的這麼惡心?”

燕七卟哧一笑,湊過臉去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冷五卻直是搖頭,道:“我看這位江大人倒是位謙謙君子,他和那姑娘又沒有什麼名分,怎會如此,怕是你們聽錯了。”

燕七一哂道:“五哥你也就跟著王妃學了幾天字,也就這麼酸起來了,還謙謙哩,再說了,什麼江大人?那是二哥!……他和那姑娘乃是主仆,就是戲本子裡演的那種風流公子俏丫環……噢,這個俏丫環有些厲害就是……不過現在是在這塞外之地,自然名分難定,若放在一般城鎮裡,還不是早就明著收房啦?”

冷五搖頭,看著道:“事情哪是你這肮臟腦袋裡想的模樣……”正欲替江一草分辯幾句,忽地住嘴不言,似乎想到某事,“……懶得理你這小猴兒……”

易風向來穩重,此時想著昨夜胡鬨,倒有些羞愧,訥訥應道:“是啊是啊,此等事情怎能妄自猜忖呢?”急忙將此事帶過,轉而向冷五問道:“事情已經明了,這位江大人便是王爺交待我們三人要好生侍奉的主兒。王爺曾對我提過,似乎你與他乃是素識?”

冷五一愣,想了半晌才道:“最初見著第一眼時,那感覺似有些像當年逃亡路上遇著的一個人,隻是年時久了,也不能確定……但後來瞧見阿愁姑娘,才發覺原來不是那二人……”他在城外茶鋪中初見江一草時,見著那淡然神情,卻不期然記起當年在高唐境邊茂縣城門的那少年與那春風一般的小女孩兒來。

又想了想,對著燕七道:“你不要在背後嚼彆人舌頭……起始知道阿愁姑娘竟然是他丫環,心道我堂堂半窗裡的人,居然役使如此年青女兒為奴,也覺著不忿,隻是……隻是須知這位江大人倒真真是個極好的人,倒也不能將他作世上那類無良之主看待的。”

易風見他這半晌之間連番稱讚江一草,卻是暗自訥悶,心道這是為何?須知冷五此人向來言簡情斂,少有這般讚人之舉,正想著,卻見冷五向後抻了抻脖頸,卻還不起身,易風見他睡過的棉被還兀自亂作一團地堆在炕腳,忽地心中一動,上前一拉,卻赫然見著炕腳貼牆處有一個小眼。

燕七低聲怪笑一聲,將眼貼上去一看,卻見那方正是阿愁閨房,小洞對著的正是床前空地……易風走上前去,見那小洞旁的磚屑全無,倒看不出新舊,也看不出是否被人有意挖開的,一想,不由打了個冷噤,卻聽著耳旁燕七的聲音卻都變了:“看樣子隻有兩個人嫌疑最大了……不拘是哪一人……天啦,我們望江半窗月向來自號仁義,怎出了這種變態之人?……嗬嗬!”雙掌合什,怪笑浮上麵龐,笑咪咪地看著冷五。

冷五黝黑的麵龐上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卻被這二人弄得哭笑不得,也懶怠解釋,隻冷冷道:“我卻沒有這種窺私的惡癖,誰料得睡的地方卻是有個小洞……”

燕七卻不饒過他:“那你總得說說看到什麼好事兒了吧?”

冷五一愣,忽地湊到二人耳旁說了幾聲……

聽完他的講述,易風不由一愣,訥訥自愧道:“江大人天性純厚,你我枉做小人,實在慚愧。”燕七卻是一拍額頭道:“難怪二哥年紀和我相仿,卻能在咱半窗裡占了二大兄的位置,果然有不一般的地方。”

冷五瞧了他二人一眼,譏笑道:“堂堂望江大將,居然學那些村婦愚夫一流聽牆角,若我是你們,不如去買塊豆腐來好了。”話說的是冷冰冰的,倒將自己偷窺一事洗的乾乾淨淨。那二人如何能服,正待回罵數句,卻聽著屋外有人輕聲說道:“家裡做了豆腐的,倒不用格外去買。”

三人轉頭,卻見阿愁姑娘正端著一盆兒,左肘間搭著幾條毛巾,一臉茫然地望著屋內。

***

江一草此時卻隻披了件夾衣,便衝出院去,到長鶴樓借了個火鍋,支了些圓個小炭,又先賒了些羊肉並青菜粉絲一類,便興衝衝地回到廚內,見三人還在梳洗,便喚上阿愁,主仆二人在裡間手忙腳亂大起來。

不一會兒功夫,屋內已然是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阿愁用筷子撥拉著鍋內的物什,遲疑半晌,還是先夾了塊羊肉送到江一草嘴裡,卻聽著他嚼了兩下,大叫:“好鮮啦!”

阿愁想到這羊肉這般美味,不免對這公子前些時日親手打的豆腐有了莫大的信心,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小塊,細細嘗了一道,隻覺又嫩又滑,更全沒有以往所吃的豆腐那種滿嘴含渣之感。正暗自欣喜間,卻見江一草又吃了幾塊。見他連連點頭,一邊哈著熱氣,一邊歎道:“看看,咱兩人這手藝,趕明兒回京裡可以到天香居搶大廚的差事了。”

趁著阿愁去淘洗已有些蔫黃的青菜,他一人偷偷對著小鍋吃得性起,又開了壺酒,好不快活。忽地看到院中潔白無暇的雪地之上,留著自己方才留下的幾個腳印,顯得好生不協,不由眉頭一皺。忽地又想起自己當年背著春風小丫出長盛易家大院時,天降大雪,曾瞎背的幾個句子,不由又是一樂,模仿當時的語氣緩緩“吟”道:

“立雪不與曾門同,笑看滿院雪自種。

故人來探怒不應,恨看雪上現人蹤。”

“故人來探怒不應?莫不是偷嘴怕被人瞧見了?”話音方落,江一草已見望江偷窺三人組正笑咪咪地倚在廚房木門上看著自己……

(哈哈哈哈,末段隻是刻意作怪而已,以後再改就是,關鍵處乃是不忿某愁竟然不應我請,小冷居然杳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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