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十六章

又過了十數日,已到了臘月中旬,望江運來的那批鹽早已被西山接走,隻是此次來接鹽的人卻是禮數恭敬,接鹽當日,邊城眼前所見全無一個西山騎兵,主事之人更是好生小意,還特意帶了一批禮物送到江一草院子裡。 23US.最快事後方才知曉,卻是龍天行吩咐他們送予阿愁姑娘的。隻是阿愁見著那滿院的錦衣繡布,脂粉妝盒,卻是麵無喜色,反是暗自發愁這多東西怎好帶走?

交待完鹽貨事宜後,宜白駐望江主管董裡州便向眾人告辭,急著趕往丘山去拿回貨。眼看此次邊城之行大功告成,望江三旗也是心中一鬆,又記得江一草因此事是得罪了朝中權勢薰天的按察院,便勸他往望江去暫避。哪知江一草卻隻顧打著哈哈,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直至一日午後,眾人正在飲酒,卻聽著院中傳來一陣咕咕的輕響,阿愁行了出去,卻拿了封信進來,江一草的麵上方有了絲喜色,問道:“春風什麼時候到?”

阿愁搖了搖頭,將信紙遞到他手中。他草草一看,忽的麵色一愁,將手中信紙揉作一團,苦笑道:“沒料著易夫人竟然如此執著,將邊城走鹽一事弄的沸沸揚揚倒也罷了,此次居然用這種手段逼我回京。”

易風聽著易夫人這三字卻是一愣,心道莫非是長盛裡的那個本家?又不知那大人物又和江一草有何糾連,見他發愁,又不知緣由,正不知如何寬慰,卻聽阿愁在一旁輕輕道:“春風是公子小妹,本想著接了她,咱們便往望江去,隻是……”向著仍自愁眉不展的江一草望了一眼,道:“……隻是她卻動不了身,說是翻年就要嫁人了。”

三人似明似不明地噢了一聲,心道妹子嫁人,乃是天大的喜事,卻不知他在愁什麼,更不知這喜事怎麼又和長盛易家的人扯上關係了。卻聽著江一草淺淺歎了口氣,將手中紙團扔到地下,向著阿愁道:“收拾一下,準備回京。”

易風一驚,心道京師如何能回去,江一草現如今已是按察院眾人眼中之刺,回京豈不是自投羅網?心想究竟發生了何事,竟讓一向平靜的他亂了方寸?江一草看著他道:“易夫人乃是春風生母。”……忽地住口,轉而言道:“京中乃險地,卻非死地,畢竟是天子腳下,他按察院也不好亂來的,隻要一切依足規矩去做,縱他有天大手段,我也能抗住一時,你們莫要太擔心……”

易風卻不知他所指何意,心道若在京中,那堂堂按察院要整治你一小小邊城司兵,豈不是極易的事?仍是不明為何江一草要冒大險返京,還是燕七眼尖,看見地上的紙團上的幾個字。

“速回,那惡婆娘逼婚……”

雖眼見江一草仍是眉頭緊鎖,他卻不由一樂,心道:“二哥的這小妹又是哪家丫頭,說話的口氣怎麼和自己這個粗鄙無文的大老粗有幾分神似。”

望江三旗在這邊城小地已呆了十餘日,平日裡也隻是飲酒吃肉,與那江一草打混罷了,隻是與此人相處的日久,倒覺著此人遠不是眼中所見那副憊懶模樣,談吐識人著實有些見地。易風倒是早已知曉望江郡中諸多事務實則出自此人腦中,也並不驚異,見他執意回京,倒以為江一草胸中已有成算,問道:“莫非不回望江?”

江一草歎了口氣,無奈道:“我這十餘年似乎總是定不下來,總是被人推著在走,倒也習慣了。”易風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道:“依二哥向來的性子,倒是不喜出頭露麵的,難道今後卻要亮明身份,與那些京城官員們周旋一番?”

江一草眼瞼一垂,靜靜道:“那倒不必。”阿愁在一旁悄悄瞧了他一眼,將鍋下的炭火撥地更旺了些。

易風嗬嗬一笑,不再言語,心中卻想著在王府密室裡的那些信函。他此時自然知道,當年王爺開府之始,眼前這位小城司兵半窗行二的人物,也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便在信中獻策開鹽平田,巧計詭謀助王爺收伏當地大族,想來有的是好手段,若說他一無所備便貿然回京,卻叫人如何能信。

江一草見他笑而無言,便知曉他在想些什麼,淺淺抿了口酒,笑道:“為人籌劃易,為己籌劃難,事涉己身,便易大亂……我隻求能回京將春風接了……”忽地歎道:“此次回京,卻不知還有沒有出來的那一日。”一拍桌子笑罵道:“至不濟,我和阿愁去搶了天香居大廚的差事,到時赫赫大名的望江三麵旗,在邊疆立功回京受勳的時候可不能忘了去吃一頓,再試試我們的手藝。”

易風雖然始終不知那長盛城裡執天下商行牛耳的易夫人為何一定要逼江一草回京,隻隱隱察覺江一草心中似乎有著天大的秘密,想著他與按察院之間的齟齬,心道他這一旦入了京城,哪能像他說的這般如意,卻也不知如何接話,笑著應道:“二哥若是肯入黑旗,隻怕此時咱們就沒坐在邊城,早就打到蠻族老家去了。”

江一草又是一笑擺手道:“這等事情卻莫找我,若我領兵,隻怕倒會誤了兄弟們性命。”

燕七早就自易風口中得知,這江二實乃王府真正籌劃之人,又聽得他說到軍中之事,心中忽地一動,問道:“二哥,你喜歡打仗嗎?”

江一草一愣,應道:“這種事情哪裡會有人喜歡?”

“那為啥王爺總是要咱黑旗軍不停地向荒原那邊開戰?”頓了頓,他又道:“我當年本是獵戶,後來被人冤枉,才入了黑旗軍。隻是戰場上看著那多死人,心卻也有些木了,我常常在想,王爺雄才大略,想為咱中土朝打下片大大的江山,想成為名傳千古的英雄,倒也自然,不過……”若放在以往,這種問話,燕七是斷然不敢出口的,但想到江一草乃是王府半窗中二號人物,性子又是極可親近的那種,不由將這數年的疑竇一並道出。

卻見江一草麵色一正,半晌後方緩緩應道:“燕七你當年是獵戶,自然然知道山中情形,大雪封山之際,狼群中往往會挑那年老將死之狼吃了,我來問你,若是一頭老狼被一頭野豬和一群餓狼所困,該如何處置?”燕七一愣,笑著應道:“那還能怎麼辦?撥腿就跑。”

“若是跑不出去呢?”江一草飲儘杯中酒,靜靜地望著他。

“跑不出去?”燕七將額間垂發絡了一絡,愕然半晌,似看見那老狼在被敵環侍中可憐伏乞模樣,忽地麵色一定道:“那就大殺一場好了。”

江一草搖搖頭道:“敵人太多,廝殺總不是個出路……若是我,我定會對著那頭野豬發起攻勢,以此樹威……狼其實是一種極凶殘,又極下賤的物種,它們看著老狼還敢對付野豬,想來定會有了懼意,自然要讓你三分的。”望江三旗此時已知他是以狼喻人,聞著他輕輕說出下賤二字,卻覺著在他滿是笑容的麵下隻怕充盈著對這世間的不忿,心中不由一寒。

燕七若有所悟於心,又聽著易風在一旁輕輕言道:“十年前王爺萬裡逃亡,至望江一地,人心不定,府無餘糧,兵甲不盛,朝中覬覦,眾多勢力側目……便有若被困之老狼,天下間誰人不想取他性命?”江一草接道:“若他不止不委屈度日,反而大振奮,向外用兵,自然這天下人要另眼相待了。所謂濫起兵戈,倒也不過是自保之途罷了……”

屋中沉默半晌,一直無言的冷五忽然道:“隻是苦了荒原上的百姓……”

江一草看了他兩眼,淡然道:“以一己之命換荒原諸生,難道就有道理?……莫要說此舉殺戮太重,世上又有何等事情能較自家性命更為要緊?……況且黑旗向荒原用兵,卻保得了望江安定,震住朝廷、東都乃至其餘十二郡,又不知免了多少可能的戰事,倒也不能不說是惜民之舉。再說你我半窗兄弟多為遭難之人,不容於世,若不是用雷霆手段令世人畏我,又如何能活命?……若有人要奪我們性命,不拘他是道德仁義還是所謂神廟聖典所訓,隻管將他踩在地上好了……”忽地歎道:”冷五說的不錯,此舉的確欠妥,倒真是苦了荒原上那些異族子民,隻是在這世間求存,本就是為人最後的底線,倒不好苛責於……”

三人聽著他的話語,不由想到了城門口那條鹽線,再聽著他齒間吐出的字語竟平靜之中卻有份其冷的感覺,不由噤聲,懍意大起,又聽得江一草喃喃念道:“人存於世間,究竟所索何物?終究逃不離這些羈絆,也罷也罷,終究要赴那殘酒冷炙、傷離之宴,不如早些歸去……”阿愁靜靜坐在桌旁聽著他頹然而歎,覺著這副模樣好生可憐,垂下頭去,走出門外。

江一草忽地麵色一和,嗬嗬一笑道:“肉熟了,吃吧。”卻瞧著酒桌旁三人正若所思地瞧著自己,不由一愣。

屋中安靜良久,

……

……

“何時動身?”冷五難得搶先開口。

江一草細細瞧著杯中殘酒,舉杯緩緩飲儘,長身而起道:“既要歸去,不如趁早……”院中此時又傳來一陣極輕的咕咕鳴叫聲,眾人抬頭望去,隻見阿愁背著包裹,正看著夜色中月光下一隻鳥兒漸飛漸遠。

※※※※※※

新市乃大邑,而新市北麵四十裡外的細柳鎮卻是處小地方,隻是地方雖小,卻是由河北走廊南下中原必經之地,鎮中一條長街依山而行,長街名作隆康,沿此街上零落有些食肆客棧,此時天將正午,正是熱鬨時候,推著小車賣米糕的小販,結草棍紮山楂的婦人來來往往,烤白薯的攤子香氣大起,直讓行人駐足。

坐在馬車簾前的江一草咪著眼瞧著外麵的光景,腿踩在凳檻之上,神態好不享受,忽地見車旁有一賣糖葫蘆的行過,連忙喚住車夫,遞了個銅子過去,拿了兩串回來,一串遞於阿愁,接著自己咬了一顆囫圇吞了,這才想起身後車廂內似還有幾個人。

正拄弓於板發愣的燕七自幼生在望江窮鄉,進王府後大魚大肉倒是吃的多了,卻沒見過這些中原的小吃食,不由眼中帶饞意瞧著江一草,訥訥道:“二哥,這是什麼好東西,分弟弟兩顆。”

哪知江一草卻不理他,冷冷道:“誰讓你們仨跟著來的,分你也成,吃了就趕緊回去。”原來他和阿愁主仆二人趕著回京,哪想著望江三旗卻也一路跟了上來,不論他是如何軟語厲聲,卻也不肯轉頭。

燕七聽他這般說,笑著應道:“此路非你開,路旁大樹非你栽,難道就你二人能去京城逛逛?可彆忘了這車錢可還是三哥出的。”江一草一聞此言卻不由愣住,以他和阿愁二人這兩年來存的銀錢,倒還真坐不起這般舒適的大車。他自然也可硬著頭皮下車而行,隻是實在難舍這車上錦榻蔭簾,隻好將肩頭一聳,卻也不理會燕七。

燕七見他油鹽不進,隻得唉地輕歎一聲,雙手撐著臉頰,看著阿愁手中那串紅通通的果子。阿愁見他這可憐狀,心一軟,將手中的糖葫蘆遞了給他。江一草正待阻她,卻覺手中一輕,再回頭看時,卻見冷五出手如風,將自己手裡的那串奪了過去。也沒聽他言語兩聲,便見他老老實實地一口一個,不多時原本屬於自己的糖葫蘆便隻剩了根帶著紅汗的細木棍了。

江一草指著冷五的鼻子沒好氣道:“這也用搶的?”

冷五咽了咽,似回味了一番,方淡淡道:“不是很好吃,比茂縣做的差些。”

江一草聞他提到茂縣二字,忽地哈哈一笑,搖頭一番,道:“由你罷。”那邊廂靠著車壁養神的易風見這幾人如此胡鬨,不由暗自搖頭,轉而道:“此去新市還有數十裡,咱們用不用今晚在此歇一宵?”

江一草微微一笑道:“不用待了,直接走便是。”

易風應了一聲,便欲吩咐車夫上路。

哪知燕七嘗著口著這糖葫蘆酸中帶甜,美味生津,卻是吃的高興了,將側窗布簾掀開,喊回那小販,又買了幾根,也等不及那人找回零碎錢,便把腦袋伸在穿外開懷大嚼起來。

易風有些不喜,喝道:“老七,將身子縮回來,小心些。”

燕七眉毛一飛,笑道:“哪用這般小心……”偏頭看著小鎮長街之上行人如常,各式小販不停地用各式口音呦喝著,烤紅薯的婦人正在往桶爐裡添著火,切米糕的案板上片刀上粘著幾粒米花,好一副市井熱鬨景象。

江一草坐在車前向著長街上方望去,隻見高天雲淡,街旁的山坡上斜斜伸出數枝枯梅來,卻不禁想起了兩年前春日離京時在那天香居門樓前見著的將綻桃花,不由歎道:“又是如此良辰美景,卻真是殺人天氣。”

……

……

卟地兩聲,燕七隻覺手上一熱,轉頭卻見手中那串本是鮮紅色的糖葫蘆上竟是被灑地血淋淋的,其紅更豔……愕然之中,隻聞滴嗒一聲,鮮血沿著他手腕滴下車旁埃土。

隻見那扛著草棒的賣糖葫蘆的小販手中正握著一柄極細的鐵釺隔著薄薄的車廂板對著自己,那鐵釺之上泛著幽藍,顯是喂了劇毒。隻是不知為何,這冒充小販行事的殺手持刃腕間卻被一柄秀劍穿了個透亮,喉間亦是多出一段黑色劍尖,兩處傷口鮮血亂濺,口中卻是嗬嗬作響,一時未死,

車廂中阿愁與冷五對視一眼,默默將自己的劍從車廂壁上抽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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