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十七章

世人皆言按察院乃是處非人的所在,這句話也由不得人不信,因為但凡與該院有些糾葛的人物,最終的結局自然會非常悲慘,是以當藍衣社眾人領了這趟暗差,由京師北上在細柳鎮設伏時,並沒有暗殺者通常會有的惴惴不安,反而有著一股傲氣,因為這是世間唯一一群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設局殺人的殺手,他們因此而傲。 23US.最快

按察院姬小野門下藍衣社的胡一刀,便是這群人中的一位,此時的他正扮作一個店小二,等著對頭上門。他腰間藏刀,懷中藏毒,囊中攜著暗器,而在這長街之上,還有他的數十名兄弟正等著和他做一樣的事情。他拍拍自己懷中的紙包,想著這街上店鋪如此多,隻怕這包毒藥是沒多大用處,然後便聽見了街上傳來的喧鬨聲。

隻是可惜他們不知此次麵對的亦非那些孱弱待宰的富豪,隻識清談闊論的名吏,或是空有武力的莽夫,在這細柳鎮長街之上,在那渾身塗成烏黑的馬車之中,有的隻是三名打幼時便經曆過無數殺戮的男子,外加那一對麵容過於平靜,從而在這長街殺機中顯得分外古怪的主仆。

賣糖葫蘆的小販已經死了,死在兩把注定要聲震天下的劍下,也是不冤,隻是除了他之外,其實並沒人知道他是不想提前動手的,隻是不知為何馬車中那兩把神出鬼沒的劍卻會搶著找上自己。死前的他自然不知,那兩把劍的主人,一個是號稱殺儘天下有價之人的山中老人的關門弟子,另一人卻是十五歲便是西陵某派的暗殺者,十六歲便血洗破軍山寺的快劍冷五。

在這二人的眼中,按察院在細柳鎮上擺的這個殺局,實在是一個笑話。

***

燕七收回手來,將糖葫蘆扔於地上,扯下窗簾擦了擦手上的血漬,冷冷地沒有言語。而此時街上行人見著這輛車旁那小販緩緩癱下,已是大亂,紛紛叫嚷道:“死人啦!”街上行人高呼亂竄,賣烤紅薯的婦人、切米糕的小販亦是一臉惶急之色掩之不去,慌不擇路中竟推著小車向馬車這邊跑了過來,冷五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嘈雜景象,不由歎道:“果然做的好戲!”

阿愁從背後取出鬥笠戴在頭上,垂下輕紗遮住麵目,淡淡應道:“隻是稍嫌做作了些。”接著也沒見她如何動作,眾人隻覺門簾處無由風起,這位山中老人門下親傳弟子便自靜坐於車前的江一草身側掠了出去,身形幽魅間,袖前青芒一現。

那位已欺近馬車數丈內的那切米糕的小販悶哼一聲,手捂著左胸倒了下去,隻是臨死之際尤自將那粘著米花粒的刀拚命向車上擲了過來。

下到車旁的冷五手指一動,腰間黑鞘彈起將那刀擋開,腳下一錯,讓那賣紅薯的婦人陰毒劍招撲了一空,黑劍出鞘,自腋下反穿而出,其疾無比地點在那婦人喉間,再也未看那人一眼,便靜靜在馬車旁開道向前行去,隻見長街兩側隱有刀光亂閃,正惕色漸上時,卻聞著樓上破空之聲大作。他好整以暇地將來襲的暗器擋開,卻發覺淡日照長街,忽然沒了阿愁姑娘那飄忽的身影。

馬車中的易風卻似剛醒過神來,醒過神來的第一句話卻是:“此街一百三十二丈,有店一百二十六家,藏身最佳處有六十餘處。”他雖是黑旗軍謀將,但實職卻是王府總管,王府守衛一事向來由他謀劃,而他這人的性子一向最喜從細微處著手,為著王爺安危,早將天下緊要處的布置弄的一清二楚,哪怕偏如細柳鎮亦不曾遺漏,加之博聞強識,直至今日也不曾忘了當年所探,卻不料今日卻果真在細柳鎮遇著殺局,當年胸中所習,卻是有了用處。

燕七此時長弓早已在手,側耳靜靜聽著,易風伸手撕下車簾,道:“左手方一丈有匾。”此言一出,弦聲已是大作,隻聽著篤地一聲,馬車旁一處食肆樓間掛著的招牌已被燕七之箭射了個穿,匾後隱著的一名殺手中箭跌了下來,硌在石階之上,噴出一大片血來。

此時那駕車的車夫好不容易定了神,顫抖著聲音喚著馬兒緩緩行了起來。易風不時低喝著最有可能藏人的方位,往往一聲低喝之後,箭矢破空之聲便會大作,藏於街中的按察院殺手便會有一人斃命。

而冷五則是站在馬車之旁,麵無表情地在那不斷襲來的暗器與那些麵作驚慌,但實則袖間藏著殺人利器的行人間漠然前行,劍幻如風,其厲若電,便似那殺神一般無所阻擋,正麵當敵,其驚險處又較街中馬車更是險上幾分,身上衣衫已被割破數道,奈何此人劍法實在過於淩厲怪異,每一劍出,便會中一人要害,一路行來,身旁竟是仆屍一片。

隻有那阿愁姑娘此時形蹤不見,不知往何處去了。

易風眼見這長街之上步步皆殺機,不由冷汗漸上,雖眼觀四方,將那酒缸後,草垛旁的殺手隱身之處一一點出,由燕七射殺,但想著若按察院眾人藏在樓中弓箭難及之處,又如何處置?更緊要處乃這細柳鎮殺局定是按察院布置良久,為何卻是沒見著那方出手?想到此節,易風不由心頭一緊,口中喃喃吐兩個字:“弩營!”

按察院弩營若來了,依這長街地勢,勁弩連發,何人能擋?

江一草此時心中想著的卻不是按察院倚以製天下武力的弩營,他隻是記掛著耳中所聞,眼中將見而已,側耳聽著長街兩旁樓舍裡間不時傳來的極細微地悶哼聲,知道阿愁已經動手,再抬起頭定定看著長街儘頭,隻見沙塵漸起,卻無一絲騎隊衝鋒之聲,便知道那棘手人物終於來了。

此時正是深冬,落葉早儘,細柳鎮長街之上除了灰塵之外彆無一物,卻見長街那頭有一白衣人挾風塵而至,勢若風雷不可阻擋,勁意大發,遠遠地向著街中馬車漫來……

那在似乎永無止儘的廝殺中仍能保持漠然的天下第一快劍冷五,麵色忽地一變,反肘將黑劍自腦後遞出,點殺一人,腳下生生向右錯了幾步,險險避開一枚飛鏢,急往馬車方靠去。

而在長街兩側樓中裡間不時傳出的悶哼之聲,也在那白衣人出現的瞬間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那位正在暗處伏殺那些按察院殺手的女子也被來人所挾勁意所動。

上述二人用劍,而但凡使劍之人都能覺出長街那頭傳來的那道劍意。

那道無上劍意。

正坐在車前的江一草卻回頭向著易風二人一笑道:“我在街那頭等你們。”這平實人此時一笑,露出白齒如貝,卻若那陰霾冬日裡春風忽現,將這長街之上的殺意儘拂的乾乾淨淨。

那白衣人卻已飄到了馬車前半空中,口中吟道:“誰焚金瞳……”腰間長劍嗆地一聲半出鞘口,白衣勝雪,劍光更勝白衣之色,直耀的長街之上宛若換了顏色。長劍尤未全出鞘,那如霜劍意卻已是直直地向前馬車當頭揮了下來,此時天色忽地一暗,似要為這驚天一劍之出做個鋪場……

隻是這句詩卻沒有吟完,因為有人很煞風景地不讓他吟完。這劍也未曾真個撥出鞘來,因為那位穿著大棉襖的平實人,此時已將麵前的車夫一把拎了起來,在那馬頭上輕輕一點,飄到了白衣人身前。

馬兒似無所覺,隻是覺著頂上有些癢,不由低頭輕嘶了數聲。

輕嘶之中,江一草已經到了白衣人身前,身上的大棉襖迎風而敞,身周空氣卻不知何故呼呼大響,將那如霜劍意儘數擋在了身前,隻見他左手還提著那車夫,右手卻輕輕伸出食指,緩緩向那堅定地握著劍柄的白瑩手腕點去。

隻聽白衣人輕喝一聲,將腰間劍生生又撥出一截,劍意更是大作,殺伐之意大起,江一草麵上微笑一現,並指為掌,仍是十分仔細地向那執劍的手腕上劃去。白衣人卻不驚慌,反自極為快意地笑出聲來,在半空之中身子向後方一掠,似想離江一草那隻右手遠些,半空之中無從借力,他卻是趨退自若,身法之精妙,功力之深厚可窺一斑……然而,那個穿著布襖的身影他卻始終擺脫不掉,半空之中隻見白衣閃動,而白衣之旁總有個大棉襖在那處晃來蕩去,頗為惹眼。

此時天色已然全暗了下來,長街之上廝殺卻未有半點停歇之意,那半空之中白衣人身形飄忽,而江一草手中提著一人,卻似不覺手中重量,竟也隨著那人在空中飄動,而且貼的極近,他的右手卻如附骨之蛆,始終不離白衣人執劍之手六寸之外,二人麵目相對,竟在如閃電般的移動間毫無碰滯,便有若是一個身影一般。

不知為何,那劍意驚天的白衣人卻似乎對江一草那平平淡淡的右手頗為忌憚,竟始終沒把劍撥出來。二人就如那春日裡京師常見的纏線紙鳶一般在這長街狹長空間裡遊來蕩去,卻始終是撕脫不開。

那白衣人忽地沉聲一笑,極為瀟灑地一個倒踢,竟是頭前腳後,向著長街儘頭掠了過去,而江一草卻是麵帶微笑緊緊綴著,竟不肯放鬆分毫。

隻聞呼呼風聲作響,刹時之間,長街之上便沒了這二人蹤跡。

***

那扮作小二的胡一刀此時正躲在二樓的梁柱後向著下方長街上不時偷望著,心中早已大駭。他本不知此行要麵對的是何許人,隻是任事前如何想象也料不到竟會是如此棘手的人物。看著樓下那輛馬車旁的黑衣人,出劍如電,卻根本讓人瞧不清劍路,院裡便會有一個兄弟倒了下去。再看街中那輛黑色的馬車,雖早已被那箭手踢飛了頂篷,但奈何院中使暗器的好手此時卻不知何故悄無聲息,竟像是被某人暗中除了,由著那箭手肆無忌憚地引弓放箭,箭箭送人性命。

而被眾兄弟倚為靠山的絕世劍手卻被那穿著件布襖的平常人一人便引了去!

胡一刀愈看愈是心寒,但看著平日裡酒桌上的兄弟不時有人送命,卻也是血氣上湧,暗自向著欄旁移了兩步,卻見著對麵樓上有個兄弟也和自己一般,二人目光一對,便有所知,輕輕點了點頭。

他暗自想著原本在苦湖設伏的弩營為何還沒有趕過來,殺局已發,卻仍是不見蹤影,一想著因此之故害得今日之伏卻成了送命之途,不由惡狠狠地咒罵了幾句那弩營統領的家祖。又是呸地一口唾沫吐出,方才靜下心來,他死死地盯著馬車上的那名箭手,卻是不敢打那個狀若劍狂的黑衣人的主意,也不想動那個此時坐在騎者位上的,一直未出手,看著有些高深莫測的文士,他隻是想等一個機會出手,等著那名箭手箭完的那一瞬間的機會。

***

冷五手中黑劍已不知殺了幾人,早已是血染烏金,隻是出劍如風卻不見緩,但他實在沒料得按察院人竟是如此悍不畏死,長街之上竟是刀風不停。但他卻也並不稍懼,仍是沉沉穩穩地出劍,收劍,挑劍見血,撩劍傷敵,在那惡狠狠的殺手間惡狠狠地劈殺著。

隻聞卟地一聲,長劍刺中一人胸口,卻不料那人竟是暴喝一聲,雙手握住劍身,不往外撥,卻反向自己胸間插去,竟欲以一己之命,換冷五手中之劍。

冷五見此人竟如此悍勇,不由一懍,卻聞身旁風聲大作,一道刀光向著自己豎劈過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隻見這天下第一快劍鬆手,撤劍,竟輕輕鬆鬆地將自己賴以成名的黑劍就留在了那人胸上手間,向後稍退半步,右掌平平劃出,擊中來襲刀手咽喉,隻聞咯地一聲,那刀手喉頭全碎,手中勁力全無,長刀脫手。冷五卻不待長刀落地,左手一領,刀光大作,將先前那悍不畏死之人雙臂生生斬斷,再甩刀撥劍,格開後方的一劍。

隻是黑劍之上兀自留著方才那人的雙臂,血肉模糊,卻有些礙了他出劍的速度,隻聞刷地一聲,肩上已是劃出了道血口子,鮮血迸了出來。他隻覺肩上一痛,殺意卻是大作,狂喝一聲,黑劍高舉過頂,也不回頭,便反手劈下。那偷襲之人眼見那奪魂之劍上還兀自掛著一雙人臂,卻是駭地腿一軟,麵門之上被劈個正著,悶哼一聲翻倒在地。

而冷五此時黑劍在後,身前卻露出一大片空門來,隻聞呼呼破空之聲大作,許久未聞的暗器聲又響了起來,其淒厲處令人生懼。而長街之上與他正麵廝殺的兩名按察院高手眼見有機可趁,自然不肯錯過,刀出如風往他胸前斬去。

立在馬車之中的燕七眼見冷五危急,想也未想弓弦一振,長箭射入一名圍攻冷五之人的肩頭,而冷五劍尖亂點,險險將右邊樓中發出的暗器擊落,而另一名按察院高手的刀卻到了他麵前。燕七下意識裡將手伸到背後箭筒,隻是……

伏在中手樓中的胡一刀瞧的清楚,燕七的箭筒已然空了,方才射向冷五的暗器正是他所發,本意便是想誘著燕七發那最後一箭,此時見勢態正如自己所期,哪裡還肯猶豫,暴喝一聲,從樓上縱向那馬車,身子尚在半空中,刀光已是到了燕七身前。

此時正坐在禦者位上的易風不停催打著馬兒向前奔著,眼看長街儘頭便在眼前,心中卻難感安樂,總有個疑問揮之不去:那些奪命之弩在哪裡?他一直沒有出手,哪怕車上的燕七,車下的冷五此時正在危急之中,他仍是沒有出手,他信任自己這兩位從荒原戰場上殺出來的兄弟,所以他將全身的勁力都積蓄著,就等著那弩機輕扳的響聲一發。當然,他在心中默默禱著,最好在這細柳鎮中不要發出這聲音。

***

咯嗒一聲,弩響了。

易風一懍,卻察覺這響聲是自馬車上發出的,隻見燕七左袖微動,正將刀砍向冷五麵門的按察院好手便捂著咽喉帶著不甘的眼神緩緩跪了下去,手指間一枝細弩冒出頭來,血向外迸著。

而胡一刀的刀卻也到了燕七的身前。

燕七的箭筒已空,袖間暗弩也解了冷五之圍,卻不知他又準備如何解自己之難?

可當胡一刀看見自己刀下那箭手嘴角的那絲微笑時,才發現自己肯定有什麼事情算的不確。的確如此,燕七將手伸至背後箭筒處本就不是撥箭,他撥的本就是箭筒……隻見他握住箭筒之邊,暴喝一聲,扁平的箭筒竟生生被揮出一道刀光來,生生地欺入來人懷中,在偷襲之刀將將劃破自己腹部之時,搶先一步砍在那人脖頸之上。

隻聽得咯嚓一聲,胡一刀帶著不信的表情,倒在馬車壁板上,脖頸間被扁平箭鞘生生砍作兩半,隻餘一些皮肉連著,其慘狀令人不忍卒睹。此人喚作胡一刀,終究在這細柳鎮的殺局中隻是胡亂出了一刀……

隻是燕七亦是受了傷,腹部一陣生痛,卻又覺身側有人自左手樓上襲來,劍如毒蛇映地自己脖頸間泛起一陣涼意,傷疲之餘卻是覺著身子有些硬了,不由大喝一聲:“易三!”

於是正在趕車的易三出手。

他頭也未回,手中馬鞭卻是挾著風聲揮了過來,隻聞卟地如擊敗絮之聲響起,那偷襲燕七之人身上衣衫亂飛,竟是一聲也未哼,便被這天外一鞭擊地斜斜飛出,重重地摔在了長街石板路上,不再動彈。

“易三在。”然後他應了一聲。

冷五左掌撫劍,錯步斬了麵前最後一人,身子一動,躍上了馬車。

長街兩側樓上不時響起的悶哼聲也終於在此時停歇了下來,阿愁靜靜地從鎮上最末一間客棧中走了出來,劍仍在鞘,看不到血漬。她輕身上了馬車,隱在笠紗下的秀目一轉,卻覺身周景物一變,灰白樓牆被那樹乾野草所替,原野清風將那鎮中打鬥留下的碎屑刮在空中亂飄著。

出了長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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